“你让我置连柒于不顾?”她有些着急。 “连柒那边我替你想办法,只是,你不能在汴梁多待一时一刻,”祁念笑耐着性子,柔声劝慰道:“现下,我尚且得以让你短宿军中,给你庇护。等到我不得不拔帐起营,南下庐州作战,便无法再护着你了。” 祁寒抿唇思索,没有应答。 “难不成,你真想插手汴梁受灾之事?”他皱眉,联想到今日她那不自量力的善心,登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我便知道,你那可笑的菩萨心肠又要绊住你了。” 然而,祁寒却只是摇头。 “我无法眼睁睁在一旁看着。”她眸光凝重,“河水断流,赤地千里无禾稼,饿殍载途,我不忍见这一切。这座死城内,人性早已泯灭,为了活命,或许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人相食’这样的字眼,我从前只从史书上读过,这三个字压下来犹如千钧重,我不想它真真切切发生在眼前。长兄,每条人命都是命啊,能救一个是一个,不好吗……” 祁念笑的瞳仁黑如墨漆,毫无波澜。 “祁寒,这世道向来纷乱,你做不了救世的神仙,”他平静地回望她,嘴角牵起一抹苦笑:“苍天要降灾,官府无力管。渺小如个人,能为灾民做多少?施舍食物,即便救得了他们一时,也终归缓不了旱情。河流依然曝晒干涸,土地仍然颗粒无收,百姓依然流离失所……你救不了他们的。” 她盯着他的眸子看了许久,难掩失望道:“你当真没有一丝怜悯心?” “是天要降灾,非人之祸也。”祁念笑深吸一口气,再次抬眸:“祁寒,我知你心善,但你不可能每件事都来插手管一管。举世混沌,我只望你平安归家。” “非人祸?”她逮住他的字眼不放,嗤之以鼻道:“汴梁路久旱无雨,城内粮储早已告罄,宿卫军何苦为难百姓!家家户户本就无米为炊,又拿什么给朝廷缴纳军粮?” 祁念笑一时语塞。 “这便是长兄口口声声的,非人祸也?”祁寒眼睛泛红,“天灾固可怕,可官府竟黑心险恶到这种地步,更像是扒皮吃人的恶鬼罢!” “世态再炎凉,又与你何干,”祁念笑见她不听劝,语气便重了些:“赈济救灾,哪有你想象的那般容易?听话,尽快启程归家,莫教我担心,莫给我生事。” 祁寒满目仅余失落,缓缓启齿:“何必总摆出这幅为人兄长的做派?” “我依礼节唤你一声长兄,可你究竟算我哪门子哥哥?”她冷笑一声,继续道:“祁大人,你的心是石头做的,你的血是冷的,我不是。”
第78章 【特别篇】汴梁夜未央(四) 在祁念笑那边闹了个不愉快,回到自己帐内,祁寒立刻拉着欢儿严肃道:“接下来的两日,你好好待在军中,佯装我同你一起在这里。若祁大人来问,便说……我还在同他置气,万万不可让人觉察出我离开了。” “姑娘,那你要去哪里啊……”欢儿不安地绞着手。 “我需得回趟汴梁,”祁寒硬着头皮说。“我总觉得,此次旱情并非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 “别管旱灾了,那帮刁民都疯了,”欢儿嘴巴一撇,扯住她袖子,祈求般晃了晃:“想想今天,你好心施善,他们却急了眼,险些伤到我们。姑娘善心大发,蒙蔽了眼,还要去不计后果地施以帮助,那也太傻了罢!” “不是善心大发,是想根治弊症,”祁寒无奈地再次解释,“一场灾情牵涉到太多层面,从汴梁官府‘明赈济暗搜刮’,到行省镇戍军撤兵,再到庐州暴乱起义,一切都仿佛被无形之手操纵着,我是担忧背后有什么圈套。你放心,我心中有谱,你家姑娘何时有你想得那样愣头青了?” …… 汴梁城。 城隍庙附近聚集了大批灾民。 祁寒兜兜转转,最终在街角找到了早上那个瘦骨嶙峋的小孩。 “别怕,是我,”祁寒蹲下身,略显局促地解释着:“我们早上见过的,在汴梁官道上。” 小孩怯生生地抬起头,一眼便认出了她。 “……糍粑姐姐……”他嗫嚅道。 祁寒顿怔,却没大在意这个称呼。或许是因为早上她悄悄塞给了他一包糯米糍,这小孩记住了她罢。 她探手进挎包,拿出从军中顺来的炊饼,轻轻递到小孩手里:“今早不曾给你裹腹的吃食,方才还怕寻不到你呢。” 小孩打着颤接过炊饼,却是抿着嘴一言不发。 “你叫什么名字啊。”她继续柔声道。 “阿悼……”他声如蚊呐。 “阿悼,我听闻官府已放了赈灾粮,为何此地仍饿殍遍野?可是中间出了什么差池?”祁寒小心翼翼地开口问询。 阿悼拆了绑线打开油纸,咬了口炊饼,下意识道:“……他也来问过。” “谁?” “漂亮哥哥,”阿悼口齿不清,囫囵道:“那边的大哥哥,他来汴梁好些天了……各路流民一直是他在周济布施,他和姐姐一样,好看又善心。” 祁寒诧愕回头,顺着阿悼手指的方向望去。 是那抹熟悉的玄衣身影,浩然而立,朗若和风,清隽凛然。只是,此刻的他和她印象里的,委实大相径庭。 记忆中的逐世,本就貌似潘安卫玠,偏那双桃花眸含星若辰,眼波流转时万般璀璨,左眼下的泪痣又兀显柔情,故而总给人以风流倜傥、玩味惑人的错觉。 但几次接触下来,祁寒了然,此人一身正气,不同流俗,果断磊落且从无冒犯,并非偷香窃玉的宵小之辈。 现在,他满面沉静,平日挺拔的身姿此刻轻躬着,对衣衫褴褛的灾民布施热粥,不嫌其鄙。 此刻祁寒脑中只悠悠回荡着一个词。 明德惟馨。 便是在她恍神间,玄衣男子似乎察觉到了她近乎呆滞的观望,怔然侧目。 隔着长街,隔着熙攘人群,他对她报以粲然一笑,遥遥拱手行礼,薄唇微启。祁寒听不清他的声音,只见着那口型似是在唤她:“寒姑娘。” 祁寒于是横穿过长街,行至他身侧,款款福身。 “见过逐世公子,”她微垂着眉目,温婉有仪。“听闻近日有善心人为汴梁灾民周济布施,原是公子您。” “博施济众,理该如此。”逐世颔首,却又轻微蹙起眉:“寒姑娘怎会现身汴梁?河南江北近来兵荒马乱,怎的不拿自己安危当回事。” “此事,说来话长……”祁寒有些疲惫,叹出一口浊气。
第79章 【特别篇】汴梁夜未央(五) 二人彼此客套了一番,祁寒这才发现,他身后的粥棚里,并肩站着两个熬粥的人。 一个是之前出现在仙音阁、与祁念笑交过手、后来趁死士搅局时逃离的刀疤脸小头目。 另一个女子则是仙音阁对街那家脂粉铺子的掌柜——她竟然也是逐世手下? “这……”联想起仙音阁后来上演的戏码,祁寒恍然大悟:“怪不得当时在脂粉铺,掌柜不愿与我商榷交易。原是怕我挡了视线,以至她无法盯梢对面?” 逐世嘴角勾起,不置可否,转身介绍到:“这位是魏予,福州人士,跟随我共事已十年之久。” 魏予闻声,冲祁寒点了点头。虽说有道刀疤蜿蜒脸上,乍一看狰狞可怖,但离近了瞧,他面容温良,笑起来有些憨实淳朴,看上去很好相处的样子,并没有什么凶相。 “这位是沧笙,是魏予的夫人,想必你们已经打过照面了。”逐世摊开手,指尖朝向那名女子的方向。 沧笙望见祁寒后,明显怔愣了一下。她不好意思地瞟了眼祁寒,勉强笑了笑,继续低头做着自己的事情。 逐世介绍完二人,回过身来,但见祁寒此刻五味杂陈。 “公子的势力与眼线,还真是——不容小觑啊。”她太阳穴跳了跳,不冷不热道。 关于逐世此人,她确实满腹疑团。 先于太庙公然行刺皇帝,又在仙音阁与黑市贩子交易兵器,亦能在枢密院的层层追捕中抽身而退、不留痕迹,甚至连风月场和脂粉铺——如此便于接触京中权贵的地方,都有其势力涉足,可见其羽翼之丰满。 他曾说过,他是“盼天下长治久安”之人。 毋庸置疑,他站在与朝廷对立的一方。 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望着他与手下搭建的简易粥棚,望着忙里忙外分发热粥的几人,祁寒忽觉有些怅惘。 “为什么。”她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 逐世耐心等着她继续发问。 “这场天灾,连朝廷都救不了,”祁寒神色复杂,“公子难道不会觉得,自己的仁慈杯水车薪?” 逐世默了默。 “姑娘可知,所谓‘仁慈’,本质是什么吗?”他再开口时,眼眶有些泛红。“永夜的黑暗中,需要有人站在正途上燃亮火把,指引生的希冀。人性需要规戒,人心更需要光和热。” “连年旱灾,就如阎王的催命符。纵览汴梁,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没有活物。蓬草树皮吃净了,山石土砾入腹即断肠,再往后,恐怕只见‘人相食’,老弱妇孺,必定首当其冲,便像无数史志那样,‘易子而食’、‘鬻子而食’。” “仁义人伦,非教化而成,人固有之;灾难与绝境,则会将道德和理智泯灭殆尽,人人冷血残酷,举世浑浊不堪,再无希望可言。如果这一切当真发生,那么被食者横祸而亡,食人者也同死了没有分毫区别。在下虽不富庶,但尚有余力挽救一丝局面,愿以善意挽救无辜性命,所以,为何不给汴梁城的百姓,再多博些生路呢……” 逐世的声音温柔亦坚定。 祁寒无言垂眸,心弦却微颤,仿佛与什么有了共鸣。 忽闻不远处城隍庙的墙根下,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祁寒定睛一看,见是官府终于支起一口大锅,扬声宣称着要为灾民熬煮赈济米粥。 “如按朝廷公文所示,拨粮万石,四天一赈米,为何汴梁灾民仍作饿莩?”逐世见此情景,顿然面覆寒霜,眼风如刃。 “去探上一探不就得知了,”祁寒定定地直视前方,“总好过合眼摸象罢。”
第80章 【特别篇】汴梁夜未央(六) 逐世叮嘱魏予夫妇仔细照看好粥棚,交代妥善后,独自同祁寒一起混入围观的人群中。 只见官府支起的大锅中,咕噜咕噜地熬着白米粥。而汴梁府同知却不急着分发给灾民,似乎正在等候什么。 打东边又来了一伙元族兵士,为首者一脸络腮胡,戴盔披甲,骑着大马,神情倨傲。 他与同知简单地施过礼,而后懒散地开了口:“我军奉命来验粥,同知大人,请吧。” “不是说……汴梁路的镇戍军全部迁到兰阳去了?”祁寒忆起早上听来的消息,见这一队骑兵,难免疑惑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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