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定睛看去,那龙头船上悬挂的红底旗明晃晃地写着“盐”字。 竟是官盐船队到了?不该是三日后吗…… 陈脊来不及兴奋,很快民众的叫嚷声就由雀跃变成了惊恐。 海上的烟雾越发大了,他也挤进人群,奋力向远方看去,只见那船队笼罩于烟柱之中,混成一团白雾,难以辨识。隐约又见还有一团雾气在往官船的方向驶去,与官盐船队艘数相仿,只是那旗帜上颜色是……黑色?! 陈脊吓得脸色发青,随手拉过一个盐商,急问:“那上头挂的可是黑旗?!”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陈脊双眼瞪得浑圆,慌乱地向码头旁的龙亭跑去,大喊:“快!盐枭要劫盐船了!” 这龙亭原是供奉龙王的神庙,近年才改作了巡检司的码头衙门,专职海防。当码头闹作一团时,当值的差役在屋内醉倒的,赌钱的乱成一团,连有人闯入都不曾发觉。 陈脊两只手使劲拉住一个差役的领子,半张着嘴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快!盐船被劫了!” 差役顿时如弹簧般蹦起来,拽着陈脊飞也似地往外跑,陈脊险些被拖倒,“他奶奶的!真是私盐贩这群狗崽子!” “跟船的护卫是谁!”陈脊厉声问道。 “是……把总……” 听到裴荻在官船上,陈脊心下稍安。裴荻在整个绍兴府地面都是出了名的,衙门里都称他为“裴头儿”,外号“铁鹰”,战功累累。 然而这份安心只持续了须臾,很快又一个声音闯进耳内。 “盐船怎么不见了!” 盐船所在的那团白雾竟然在众目睽睽中消失了,空旷的河面上转眼就只剩盐枭的船队横在滚滚浓烟之中,扬长而去。 众人如哑了一样,惶然无措。 这时,不远处的河堤上,一个差役连跑带爬奔来,拨开人群,大声嚷道:“死人了!死人了!” 陈脊惊恐地看向差役,盐船失踪,还有命案?连日守灵再加上这接二连三的打击,已经让他进入了半清醒的疲惫,他呆立在岸边,任凭四周吵吵嚷嚷,也只是涣散、惊恐。 沈亭山听闻盐商聚集在码头,刚才就急匆匆赶往这里,但见场上挤满人,他就只在岸边张望。如今大家嚷成一团,有的竟还叫着闹鬼,跪倒在陈脊父亲的棺木前叩拜祈祷起来。沈亭山虽不信鬼神,也惊得目瞪舌彊。 李执事一边驱赶棺椁旁的人群,一边拉拽陈脊。 陈脊仍如做梦一般。 盐船怎么会凭空消失?裴荻哪去了?甚至没有任何打斗声! 那可是一千二百石官盐!原先指着盐船还尚有一线生机,如今,他区区一个七品知县,还能做什么?盐船被劫,整个山阴都得陪葬…… 陈脊这样想着,手脚不由得一阵抽搐,眼前黑茫茫的,竟跌入了水中。 “不好了!知县投河了!投河了!”李执事大喊起来。 又要追船,又要查看命案,现在还要救知县,差役一时竟顾此失彼,穷于应付。 沈亭山见状,忙闯入人群,拽来执事的担板,“扑通”一声跟着跳入河中。 一下河水,他便闻到一股不寻常的味道,但此刻不容他细想。他水性甚好,在雾水中艰难辨得不远处陈脊正一上一下在挣扎。 沈亭山伸出担板让陈脊双手攀牢,然后拽着朝岸边游去。陈脊一上岸,便趴着拼命呕吐,连日来的悲痛终于山崩地裂般袭来,周遭围观的人越多,他恸哭得越大声。 沈亭山眉头一皱,细细打量起这个狼狈的男人来,方脸,宽鼻,厚唇,深衣素缟,一副命薄福浅的模样。 他忍不住向围观人群问道:“这就是你们知县?怪道山阴最近死那么多人。” 陈脊心中本就郁结难舒,听了这话像找到发泄口似的,红着眼便向沈亭山的方向挥拳而来。 沈亭山看陈脊东摇西晃的,随手一甩便将他扔到了滩上,“我才救了你,疯了不成!” 陈脊见他玉质金相,青衫凉笠,虽不知是哪来的贵人,但此时此刻他还怕得罪谁,怒斥道:“富贵公子又懂些什么!” 沈亭山笑道:“我不懂?你懂的话,告诉我裴把总是如何死的?” 死者竟是裴荻? 陈脊踉跄地奔至河堤,巡检司的差役已将此处团团围住。 尸体被丢弃在河滩中间,河堤附近的泥沙早已被围观众人的脚印搅得泥泞一片,看不出任何有效痕迹。但河堤内并没有人涉足,痕迹没有遭到破坏。 陈脊站在河堤上远眺,从河堤开始,一串清晰的脚印延伸到河滩中央,大约有三丈距离。 陈脊领着差役沿着脚印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脚印尽头赫然倒着一具尸体,死者正是裴荻!他的头被锐器横穿,现场没有凶器,只留下一处窟窿眼,尸体四周的沙上溅满了斑斑血迹,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你适才在场边并未过来,怎就知道死者是裴荻!”陈脊退回到提上,对沈亭山质问。 沈亭山刚要回答,却有一声音从人群中传来。 “和八年前一模一样!” 他从围观人群中走出,众人望向他,是巡检尹涛。 “八年前?”陈脊抬眼看向尹涛,问道:“什么八年前?” 尹涛强忍泪水道:“八年前,横山河也曾发生过一起劫案,盐船也是这般在迷雾中忽然消失,把总也同样身死。” “八年前的把总?是......”陈脊问道。 “是他的父亲,尹世昌。”沈亭山道,“时隔八年,相似的事情又发生了。” “如此重要的事,我怎从未听到过?”陈脊惊讶地问。 “盐船离奇消失,把总又遭抛尸,这事太奇,当时的知县为避免风声传出,百姓惶恐,故而严令封锁消息,官员们都缄口不言,最后只当是个普通翻船事件上报,就此不了了之。时至今日,经过此事的人都四散而去,所知之人已寥寥无几。”尹涛说着,拳头不由得捏紧,浑身颤抖。 “那你又是如何得知此事的?你是何人?”陈脊扭头看向沈亭山,皱眉问道。 “翰林沈亭山,尚无任事。” 听闻此言,陈脊与尹涛双双怔住。 “你......你就是那个屡破奇案,名震四海的沈亭山,沈翰林?” 沈亭山露出腰间的酒葫芦,笑道:“如假包换。” 传闻这神探沈翰林才情出众却嗜酒如命,腰间常系一个紫檀木酒壶,壶上刻有白鹤图案,用料考究,极难仿制。 “先生果真是......”陈脊一愣,随即拱手施礼,“先生洗冤无数,是大义之人,先前多有冒犯,还请先生见谅。” 尹涛也急忙叩首道:“请先生助我查明此案,不让我父亲和师父枉死!” 沈亭山摆手道,“别,我最怕这些虚礼。你们认得我,就应该知道,我这人向来凭缘分二字查案。若案子有趣,无人请我,我也会查。若案子无趣,便是千金万两也请不动我。眼下这事,我觉有趣,可查。但你们若这样,我倒是想走了。” 陈脊被沈亭山一番有趣无趣的言论绕得头晕,憋了许久,问道:“先生何时启程?” 尹涛也急了,“先生要走?” 沈亭山被逗得大笑出声:“有趣!有趣!这案我查了!” 陈脊脑子还在打结,沈亭山又接着道:“陈知县,你不必急着寻死,反正左右都是死局,何不听我这不懂之人一次?置之死地而后生。” 陈脊突然噎在了原地,如拨云见日般青朗。身为山阴知县,辖下盐荒、疫病肆虐是为不忠。累及父亲因无盐可食而死,是为不孝。若就此消沉,至百姓于不顾,则为不仁。如此懦夫死后以何对父母? 此时,场边几百名盐商业已回过神来,他们追至河堤,呼天喊地。 马荣带头喊道:“知县大人!盐船被劫,盐商会无盐可卖!城里早就有私盐贩子在趁机煽动,搞不好激起民变要……”马荣突然止住了声,后面“造反”二字不敢乱说。” 不好,盐船被劫,城里要大乱了! 陈脊驮着湿透的衣服,慌乱地四处张望,见一驴孤零零立在河堤,跨步骑上便往城镇方向而去。 “那是我的驴!呆子!” 沈亭山啐了一声,解下装酒的葫芦扔给差役,高声道:“上好的绍兴花雕换你一匹马!” 不等差役答应,他已奔到龙亭,解了巡检司的马。 沈亭山疾驰而去,不多时便追上陈脊,手用力一拽,将骑驴缓行的陈脊捞上了自己的马背。 突然腾空而起的陈脊来不及大叫,沈亭山又向身后追来的尹涛喊道:“知县有令,码头所有人先看管起来,未得命令不许离开!还有!把尸体和我的葫芦看好!
第2章 只有一串脚印 “你怎么能随便传我的命令?”陈脊小声质问。 “哦,那知县是有别的高见?” “我……我不会下命令。”陈脊低丧着头,暗叹自己的无能。 为官多年,他深知上位者无论说什么话都会被底下的人细枝末节解读,久而久之,他就变得不敢言说,亦不会言说。 沈亭山察觉到陈脊的异样,笑道:“你不会下命令,我又爱瞎传命令,正好!” 陈脊只知行不逾方,摇头道:“不可,不可。”又问道:“沈翰林应在京都修学才是,怎就到了山阴?” 沈亭山道:“我生性最爱结交人,整日四处游走。今儿在琉璃厂捡书籍,买古董,明儿指不定就在哪个大臣家中教私馆。贵胄、官宦、富商、儒生、武夫、僧道、妓女……只要有趣,我都愿结交。前几日我游玩至绍兴府,听闻下辖山阴出了趣事便赶来凑热闹,没曾想,一来就撞上了疫病盐荒,盐船失踪,命案重现,知县投河的事,有趣得紧。” 适才听到“有趣”二字,陈脊便觉得刺耳,只是一时反应不过来。此刻他已清醒了许多,顿觉怒气填胸:“生死大事,先生怎讲得出‘有趣’二字!狂瞽之説,不堪入耳!此事不必先生帮忙查了!”陈脊说着,挣扎着就要下马,却被沈亭山牢牢圈住。 沈亭山轻蔑地笑道:“你大可赌气下马,靠两条腿走去城里。只是那时全县已然大乱,你也不必回去了。”他说着不顾陈脊的蛮缠,又重重挥了下马鞭,马登时吃痛疾跑,卷起滚滚沙尘。 正如他们所预料的那般,此刻南街已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挤作了一团,连蚂蚁都恐难逃出生天。 为官数载,陈脊自觉也是经风雨,见世面的人,可此刻他仍被惊得愣了好一会,直到被挟裹着涌入人潮才回过神来。 他振臂高声疾呼:“我是知县陈脊!大家不要挤!缺盐的事官府已经在想办法解决,大家先回家去等待!” 陈脊声嘶力竭喊着,用尽他最大气力,可声音还是毫无意外地淹没在一片嘈杂之中。成群的人很快便将他挤得喘不上气来,他只得费力地张大嘴巴,竭力遏制大脑中一阵阵袭击而来的眩晕。恍惚中他隐约听到还有人高声喊着:“刁民!刁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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