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不禁懊悔不已,身为丧行最德高望重的人,他竟然因为一时的恻隐之心,平白给自己惹了这么个大麻烦。赵十一个人死活不足为道,但若因此误了郑大人的事,恐怕整个丧行都要赔上性命。 吴老这样想着,再也保持不住沉着的面色,他焦虑地在屋内左右挪步,思来想去,为今之计,恐怕只有暗杀赵十一了。 可是,沈陈二人寸步不离守在屋内,如何才能得手? 吴老忽然灵光一闪,叫来了白日接待过沈陈二人的小厮,低声询问:“他们来此作甚?” 小厮惊慌地看着吴老,深恐自己做错事,犹豫着开口:“他们自己来的,不关我事。”接着便一五一十叙述起了白日的事请经过。 听完小厮的叙述,吴老心中逐渐有了对策。 他快步走至后堂书架前,这些册子对他人来说或许繁杂,但在他眼中却条理清晰。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他便从浩瀚册海中搜寻到了沈陈二人想要的记录。 吴老端详了册子后,确认不会泄露任何信息,便将册子揣入怀中,又到隔壁去寻沈陈二人。 沈亭山和陈脊此刻正焦虑地紧盯治疗情况,眼看一盆盆热水端进来又染红了端出去,陈脊的心就止不住狂跳。 他焦急地对沈亭山说道:“他一定会活下去的对不对?” 沈亭山虽心中也焦虑万分,但面上仍强装淡定,安慰陈脊道:“我查看过伤势,虽重却不致命。” “到底是什么人将他害成这样!”陈脊咬着牙,恶狠狠说道,“会不会与案子有关?” 沈亭山忖思一会,没有立刻开口。 实际上,当他看到赵十一身受重伤的时候,便已想到这点。自己日前曾唤他紧盯四时药堂的情况,今日他便被打成重伤。只怕是赵十一发现了什么不应该发现的东西,四时药堂想杀人灭口。 为恐陈脊再添烦恼,沈亭山思虑再三还是没有同陈脊说明,而是顾左右而言他道:“一切等他醒来再说。” 陈脊刚要回话,吴老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躬身行礼道:“听闻两位大人今日在搜寻功德簿的记录,都怪手下的人无知,竟平白浪费大人们的时间。记录册我已找了出来,就在前厅,二位大人挪步,我详细向你们说来。” 陈脊心怀疑虑地看向沈亭山,沈亭山斩钉截铁道:“此事不急,等赵十一醒来再说。” 吴老见沈亭山态度坚决,又再次游说道:“我听小厮说两位大人找了半日,想来此事也很是紧急,赵先生这一时半会恐还不能成事,大人不如先处理他事。再说,此处有大夫和小厮丫鬟在,很是妥当。” 陈脊被说动了心,向沈亭山道:“要不你去吧,我留在这里。” 沈亭山犹豫了一阵,终是颔首同意,向陈脊嘱咐几句后便随吴老走了。 临走时,吴老随手将房门轻轻关上,沈亭山留心看了一眼,吴老解释道:“夜深了风凉,莫吹到病人。” 如果说一开始沈亭山只是心存疑虑,那么现在他已是深信不疑。他心中暗自思量:“吴老将我支走必有蹊跷。” 想到此处,沈亭山伸手拦住吴老关门的动作,微笑着说道:“且慢。我想了想,这样的大事你应当与陈知县禀告才是。我若随你去了,反倒越矩。” 吴老脸上流露出一丝尴尬,却仍然笑道:“您说得对,那我再去喊陈知县,咱们一道。” 沈亭山转身回到屋内,正色道:“不必了,陈知县与你一道去,我留在此处便是。” 吴老想进屋去追沈亭山,又恐他生疑,无奈之下只好说:“那就听从沈大人的安排。” 不多时,沈亭山便换了陈脊出来。吴老虽心有不甘,少不得还是恭敬领着陈脊出去。他心里只盼望打行的人能够多些手段,莫叫沈亭山这老狐狸给捉住。 沈亭山自知并非老狐狸,充其量只是个小狐狸。每每想起父亲的智慧与手段,沈亭山都觉得自己修行尚浅,仍需在深山老林中多多探寻。想来也是,纵横官场三十余载的人,又岂是他这个二十几岁的稚子能够比肩的? 看着躺在床上气息奄奄的赵十一,沈亭山的思绪飘向了远方。 那时,父亲护航回来,被匪徒一刀正中心脏,鲜血如注。当他被抬进家门时,母亲惊恐万分。一个世家大族出身的贵妇人,形象尽失地瘫软在地上,多亏丫鬟们架着才勉强走到了父亲的床前。 年幼的沈亭山当时就躲在门后,也如今日这般呆呆看着屋中人来人往。 说实话,那时他对死亡并没有直观的感受。或者说,他不认为一向英勇的父亲会就这样离开。 他记得自己被许多人簇拥到床前,大家都叫他,让他喊喊父亲,把他唤醒,可他始终没有叫出声来。有人打他,有人骂他,说他冷血不孝,说小孩子不懂事。那时,他心里想的是,等父亲醒来要让他教自己骑马,还要他陪自己练剑。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喊父亲,喊他做什么呢,父亲不过是睡着了,睡醒了自然会回应。 所幸,后来父亲终究是挺了过来,依旧可以陪他骑马练剑。后来,随着年岁的增长,沈亭山开始游历四方,也见证了许多生死离别。他这才明白,原来,自己并非冷血更非无情。 在巨大的恐惧面前,人往往无法接受现实,表现出的冷漠其实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他当时的否认和逃避,其实是在减轻内心的痛苦,这本就不应该受到指责。 如今赵十一卧床不起,沈亭山也不敢多想。他只能想到等他醒来,自己要询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又是何人加害于他。说到底,若不是自己托他办事,他大抵也不必经此一难。 这样的忐忑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当大夫长吁一口气从床沿站起时,沈亭山迫切地想要走向前去,却发现自己竟然呆立在原地,双腿已是麻了。 沈亭山费力地挪到大夫身边,不等他开口询问,大夫便躬身回话道:“暂时活了。” “活了便是活了,什么叫暂时?” “能不能醒来还看他个人造化,若是今夜醒不过来......” “现在还能做什么?” “等。” “只能空等?” 大夫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叹了一口气:“生死一线。” 沈亭山再说不出话来,他越过屋中众人,呆呆地看着床上的赵十一,不禁感叹:“赵十一呀赵十一,你可一定要撑住啊!” “大人,您不用替我撑着,我自己能行。”吴老看向替自己扶着梯子的陈脊,略带歉意地说道:“大人真是折煞老朽了。” 陈脊脸上汗津津的,他仰头看向吴老,问道:“吴老,这都两个时辰了,还没找到吗?” 吴老无奈地叹道:“我适才找到了就放在这,不知怎的,进去叫一下你们,回来就不见了。”吴老说着,小心翼翼从梯子上爬下来,躬身道:“大人,真是抱歉。我可能真的老糊涂了。也许,是被我随手放在了别处。” “那......那如何是好?”陈脊焦急问道。 “要不这样,大人您稍坐吃茶。我再找找别的架子。” “哪能干等着,我与你一同找。”陈脊说着便往梯子上爬去,“吴老,你就在底下找吧,高处我来。对了,右手边的两排和左手边的三排我们都寻过,不必再找。” 吴老表面上憨厚地笑着答应,心里却忍不住暗叹陈脊愚蠢。这时,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若这知县大人失足跌落,无论是死是伤,这案子恐怕都查不下去了。
第21章 绝处逢生 沈亭山将屋内众人全部遣出,只留大夫在外间暂歇,而自己则留在房内照料。 更深露重,他觉身上凉嗖嗖的,不由自主地紧了紧胸前的衣服。明明衣柔如绸,却仍是牵动了他的胸前的伤口。他吃痛皱眉,低头看去,发现时隔多日,伤口竟再次渗出血来。 沈亭山无奈地摇摇头,心中暗叹:“如此小伤,你竟拖了这么多日都不见痊愈,到底是金贵了。” 他索性敞开衣物,将葫芦里的烧酒直接倒在伤口上。顿时,他硬挺的脖颈青筋暴起,疼痛难忍,但他紧咬牙关,勉强忍住了呼声。 这治伤的法子还是一位行走江湖的游侠教给他的。那汉子行走江湖,从不就医。若是伤了便拿这烧酒浇上一浇,能活着便活着,死了便死了,从不强求。 汉子与沈亭山很是投缘,现在他也想试试这法子。好赖那好汉也活了四十几岁,沈亭山想自己总不至于就这样死了。 四下寂静,沈亭山做完这些事后也渐渐有些疲了。不知是不是伤口复发的原因,尽管他努力想保持清醒,可眼皮还是控制不住地往下耷拉。 最后,他沉沉地趴在桌上,屋外守了许久的打手终于是现身了。 这打手虽自认是江湖好汉,不屑使用些偷鸡摸狗之术。但他前两日刚学了一句读书人的话,叫什么“大事小节”的,他觉得这话也很有道理。 一点迷香可以解决大麻烦,何乐而不为呢? 这样想着,他手持利刃从窗户翻身进了屋内,看着毫无反应的沈亭山,显得非常得意。 他收到的任务原本只是杀一个濒死的人罢了,可眼下,他的目光却被沈亭山腰间的酒葫芦给吸引。 “这酒葫芦倒是别致。”打手心中暗自赞叹,顺手便从沈亭山的腰间摘来了这个葫芦,“咱萍水相逢,我饶你一命,这个嘛,就当你送我的见面礼了。” 他小声嘟囔着,打开酒葫芦便贪婪地大口喝了一口,“好家伙,你这人什么来路,竟然有这样的好酒?”打手素来爱酒,如今喝了这样的好酒,更是忍不住连续痛饮了好几口。 饶是这样,他仍不过瘾,目光又溜溜地转向桌上放着的那份沈亭山不曾动筷的晚膳。 “上好的牛肉不吃,真真暴殄天物。” 言罢,他索性坐到了沈亭山的对面,自顾自吃了起来,“一个晕了,一个半死,待老子酒足饭饱了再送你上路。” 这边打手津津有味地吃着,全然未注意到床上的赵十一已在阎王殿游玩了一圈回来,神魄归位了。 赵十一艰难地睁开眼来,眼前尚且模糊,却依稀可见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口中叼着牛肉,手上拿着啃得只剩骨头的鸡腿。而他旁边,还趴着一个衣着华贵,看起来颇为健硕的年轻公子。 赵十一没有力气多加思考,只觉自己浑身疼得像散架似的。他想要坐起身来,却发现身子重得如灌了铅一般,挪动不得。 这时,昏迷前的记忆才慢慢潜回他的脑海。 他记得自己被一群大汉围困在暗巷之中,他们有动棍子的,有的抡拳头、还有的用脚踢,一招一式都招呼在他身上。起初,他还能感觉到剧痛袭来,但后面痛觉仿佛消失,只觉身上外涌着股股热流。当痛觉、听觉、视觉一样样失去,他觉得自己大抵是死了。再发生什么他便不得而知了,包括眼前这是哪里,这个大汉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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