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小满真的很不喜欢七郎这位朋友。 她挥动手中交子,开始公事公办地算账。 “收到十贯交子,七郎欠账只有四贯。他身上伤病大好了,不用再找郎中开药。跟着我们家吃食,预付两贯钱罢。剩下的预付新宅子的赁金——” 心里估了估,“四贯钱,够七郎住四个月的。如此便两边结清了。” 应小满当面报完账,转回去檐下拉下吊篮,十贯交子扔进去,将夜风吹乱的发丝随意拢去耳后,转身就要进屋。 “果然是你!”庭院里的十一郎突然开口道,“鱼市杀鱼的小娘子!上回在船上……” 应小满纳闷停步。 “我是在鱼市杀鱼。你见过我?” 十一郎的风帽被夜风吹起,露出遮掩面目的恶鬼面具。 他原地怔忪片刻,抬手就要摘下面具。 灯笼光下显露小半张眉眼面孔。单眼皮狭长眼睛,眉毛浓黑,轮廓分明,不知为什么,看来竟有点眼熟。 应小满的目光定住,露出几分疑惑表情。 但十一郎的面具还没完全摘下,就被护卫们健步上来拦住。 “此处不安全。”几名精壮汉子低声苦劝,“贵人不立危处,十一郎莫轻易露面。总归人就在此处,回去再从长计议……” 恶鬼面具终究没有脱下。十一郎深深地回望一眼,风帽拢起,转身离开应家小院。 护卫们簇拥着十一郎走远,消失在铜锣巷尽头黑暗里。 应小满的视线若有所思,追随灯笼光消失的远处。 夜色里惊鸿一瞥,依稀眼熟的浓眉轮廓,狭长鹰眼,健壮身材,十一郎脱口喊出的那句“船上”,都让她升起某些不太好的联想。 十一郎如果换身鲜亮袍子,他方才背手等候她开口的矜持姿态,便有七分像—— 当初被牙婆拉去官船边,晨光里居高临下打量她的仇家,她这些天一直暗中盯梢的——狗官晏容时! 应该不至于罢。 京城这么大,上百万的人口,哪能这么巧……七郎寻上门来的朋友,正好是她追踪的仇家呢。 陷入黑暗的小院里再度亮起光芒。七郎手提油灯从堂屋里走出,过去关上院门,站在她身侧。 “十一郎见过你——” “你好友十一郎姓什么——” 就在七郎开口的同时,应小满的问话也脱口而出。两人目光互碰了一下,应小满坚持道,“你先说。” “他姓赵。”七郎答。 呼,细微绷紧的肩头放松下来。 她就知道没那么巧。 京城上百万的人口,二十来岁的郎君总有几万人。就算千里挑一,身高个头、眉眼轮廓,粗看像她仇家的郎君也会有几十上百个。撞上一两个不稀奇。 还有,七郎早说他好友在刑部做事。她仇家晏容时在大理寺做官。明显对不上。 应小满转头歉意地笑了下:“十一郎姓赵啊。跟皇宫里的官家一个姓。” “确实。”七郎提灯照亮,慢悠悠地引两人往屋里走, “我那好友才来头一趟,你便问他姓什么。我们认识将近整个月的交情,小满始终不曾问我的姓名。” 应小满懊恼地“啊”了声。 京城里坏人太多,家里又有老有小,她之前确实没打算和七郎互通名姓来着。 后来对方开始熟络地喊她小满,她整日“七郎”“七郎”地称呼……一不留神,把互通名姓这茬给漏过去了。 “我看你好友有些面熟,生怕认错,才问他姓什么。还好他不是我要找的人。”她实诚地解释。 乍听有道理,细想又有哪里不对劲。 七郎思忖着走进堂屋。 常理推断,未找到人应该失望,怎么听起来反倒庆幸似地。 “怎么说?十一郎不是小满找的人,听起来你却很高兴。” 应小满没吭声,闷头进了屋。她没想好要不要说。 你好友长得像我仇家,还好他不是。 否则一门栓敲下去,你朋友没了,我们的交情也得到此为止了…… “不好说?”她这处不吭声,满屋寂静里,七郎已经替她接口,把油灯放在堂屋桌上。 “那就不必勉强,不说就是。十一郎如何认识的你,想提就和我提几句,不想说就不说。” 实在太体谅了。这世上对她差不多体谅的只有阿娘一个。义父对她掏心掏肺地好,但糙汉子行事实在跟“体贴”两个字沾不上边。 应小满心里陡然升起几分感动,油灯暖光映得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我什么都不肯说,你不生气么?就因为我对你有过一场救命的恩情?” “救命的恩情,当然要尽力回报。但我更不愿看见你为难。早和你说过,如果家里有什么难处,随时告诉我知晓。” 说到这里,七郎站在西屋门边,一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转过来,在小满身上定了一瞬,眼神清亮含光,似笑非笑。 “京城恶人恶事确实不少,但也不至于处处都是脏水污泥。我于铜锣巷遇到了小满娘子,是我之大幸;小满遇见了我,提防心也可以稍微放下一些。” 应小满站在堂屋的暖光下。 三月京城的夜晚倒春寒,但她此刻一点都不觉得冷。七郎几句简短言语,说得她心里暖洋洋的。 最近虽然接连遇到坏人,那是因为京城人太多的缘故,京城里的好人其实不少。她虽然不喜十一郎的性子,但十一郎和七郎彼此之间也是肝胆相照的挚友情谊。 她示意七郎等着,自己跑去屋外拉下吊篮,把才得的十贯交子握住,进屋交给义母。 “娘,七郎的欠账结清了,还预付两贯的口粮钱,新宅子四个月的赁金。明早驴车来,七郎可以跟我们一起搬家了罢?” 义母整夜没睡,在屋里竖起耳朵从头听到尾。 “七郎人不错。”义母自此改口再不叫“西屋的”,谨慎地小声叮嘱: “他家里有人想害他,随我们住几个月不妨事。但他那个叫做‘十一郎’的朋友……虽说出手阔绰,听着不像是个性子好的。以后咱们少跟那位来往。” 应小满赞同:“不搭理。” 母女俩协商一致,应小满舒坦了。 既然大家一起搬去新家,以后同个屋檐下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哪有互相提防的道理。 她从母亲屋子里出来,提着油灯,直接把七郎叫去院子里说话。 “我不知你朋友何时见过我。他长得有点像我要找的人,但还好他不是。我在京城要找的人不姓赵,也不在刑部做事。” 开门见山,这是打算交底了。 搁在窗下的油灯亮起幽光,映照出小院里面对面说话的两道身影。 面前的小娘子终于愿意对他放下提防,吐露秘密,七郎专注倾听的目光中隐带欣慰。 “所以你要在京城中找一个人。那人让你很不痛快,是不是和你家曾有过纠纷过节?” 应小满一点头,干脆地吐出两个字: “有仇。”
第21章 斩钉截铁的两个字落入耳中, 七郎一惊,旋即镇定下去。 之前他便隐约觉得,应家该是有些事的。 “有仇。”应小满索性全摊开来说了。 “我爹爹临终前叫我来京城报仇,我便来了。但京城物价太贵, 我们一来就成了最穷的十等坊郭户……” 想起这几个月到处寻住处的艰辛, 她鼻子都忍不住一酸, “花费几个月才算落户安住下。报仇的事从去年拖到今年, 八字还没一撇。” 七郎侧耳细听,越听越不对劲。 应家人口简单,即便和人“有仇”, 他原以为只不过是些钱财纠纷、言语冲撞,浪荡儿纠缠小娘子之类的仇怨。 没想到迎面一句“爹爹临终前叫我来京城报仇……” 七郎的眼皮子微微一跳。 听起来可不像寻常恩仇! 应小满开门见山,把入京报仇的事一股脑捅了出去,比之前预计的时刻早了许多, 她心里也有点紧张, 目不转睛盯着七郎: “我们家没什么其他的难处。如今钱财也够了, 就是报仇缺人手。你……你会帮我么?” 七郎思忖着,安抚说:“救命之恩, 涌泉相报。报仇这等大事, 我自然会帮。小满无需忧心, 松松口, 嘴唇都要被自己咬破了。” 应小满瞬间松了嘴上的咬劲, “才没有,别瞎说。” 她悄悄舔了舔自己下唇的齿印: “你也别担心,报仇我自己来, 只是家里阿娘要照顾阿织,我独自报仇人手不够。最多叫你帮忙把手, 在门外望望风之类的……” “……”那股危险的感觉又来了,七郎挑眉。 “你报仇,竟不打算通过官府,而打算潜入门户,私刑复仇?” 话题越来越朝危险的方向滑去,他感觉有必要追问清楚,提起油灯,“这里风大,进屋说话。” 两人前后进了西屋,七郎引她去临窗的矮桌对坐,字斟句酌询问: “你对我有救命的恩情,帮你家报仇理所应当,但有些话必须问个清楚。应家从前是不是受过官府的委屈?你父亲的死,是不是隐藏冤情?因此临终前叮嘱你这个做女儿的入京,找寻冤案相关的仇家报仇?” 应小满一怔。 入京寻仇没错;但她义父死于重病,倒没什么冤情…… 她没想好如何回答,只好不答;闭嘴不答的一时半刻间,七郎顿时就想多了。 电光火石间,七郎的思绪跑出三千里,越想越惊心,劝说的声线也沉下去: “小满,如果你入京为了复仇的话,我有一句话:千万不要自己动手。千万不要把自己牵扯进去。” 应小满纳闷得不轻。 “你自己前两天才说过的。血亲复仇,杀人不见得要偿命。” 七郎登时一口气憋在心头,半天没缓过来。 竟被他猜中了,果然是血亲复仇! 面前韶华年纪、灿若明珠的小娘子,倘若真的入京私刑复仇…… 人命大案,大理寺必然要参与。届时,满城缉捕、血污涂地……他想不下去了。 “当日在城北新宅的桂花树下,我和你说的是:我朝律法,血亲复仇,减二等论刑。” “但减二等论刑,不是不论刑。”七郎的神色越说越凝重,时常细微上翘、显露笑意的唇角也压成绷直平线。 “一旦你动手复仇,顺天府即刻会将你拘捕入狱。人命大案当日移送大理寺。过堂,拷问,录供,一样也少不了。即便血亲复仇,死罪可免,还是免不了判刑,黥面,流放。其中种种磋磨,岂是你这般年纪的小娘子该生受的……” 应小满听得心惊,半晌才真心实意地感慨一句,“果然不能被抓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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