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容时坐在小院里半个时辰,把今晚教授的对话和应小满当面练习几回,对答如流, 他欣慰地夸赞:“小满好样的。” 应小满真心实意说:“七郎教得好。” 一轮半圆月高挂头顶,莹莹月色从梧桐树叶的缝隙间映照下清静小院,小院里对坐的两人渐渐停了说笑,彼此凝望。 “大理寺官衙一天三顿公署堂食, 多用点。”应小满仔细打量面前郎君在月色下的轮廓。 “人又瘦了。晚上是不是压根没用饭, 审完案子直接就过来了?” 说得其实不差。晏容时倒也不否认, 只说:“早些见到你,早些欢喜。” 头顶月色照亮半敞开的院门, 隋淼站在门口踌躇着该不该进。 应小满瞧见了他, 亲近地招呼:“隋淼也进来, 一起吃个橘子。” 隋淼道谢, 站在桌边吃橘子时, 晏容时问他,“隔壁都准备妥当了?” 隋淼:“都准备妥当了。屋宅搜查并无异样,留下五人常住。” 应小满:? 她纳闷地问:“你们不好住的吧?隔壁已经被沈家赁下, 这两天就要从帐篷搬过来的。” “沈家不会搬来了。”晏容时耐心和她解释: “已经替沈家寻到更好的住处。牙人今日和他们新签了赁契。” 应小满怔忪了一会儿。所以,左边的邻居从沈家娘子换成晏家护卫了? “晏家安排人住在隔壁, 是担心逃脱的死士?” 这些天过得风平浪静,小队禁军亦步亦趋地护卫应家三口人,却连死士的影子都没见着。 应家母女私下里嘀咕,京城百万人口,只逃脱两个死士,当真是水滴入海。 要说风险,大理寺查办酒楼的官员岂不是更危险?禁军们贴身跟随保护的,应该是七郎才对。 “这处需要额外看顾,倒不是因为那两个逃脱的死士。” 晏容时沉吟片刻,放下橘子起身,示意应小满跟上。 应小满莫名其妙地被带出自家门,两人绕进隔壁院子。 并排两间方正小院,格局几乎一模一样。左边空置的这间,刚刚被晏家带来的人手仔细清理过,就连小院地上铺的青砖都被挨个撬起查看。并无任何异状。 小院中央的长木桌被擦拭得干干净净,高处挂灯,木桌上摆放着一把金酒壶,两个玉杯。 应小满去空置的三间大瓦房里转悠一圈,再出来小院时,木桌上又添了一盘橘子。晏容时依旧闲坐在桌边,手里不紧不慢地剥橘子。 如果不是正屋里没有义母和阿织,桌上多了壶酒,这场景和应家小院里几乎分毫不差。 应小满瞅了一会儿,忽然间若有所悟,忍着笑挨坐去旁边,附耳悄悄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把隔壁的院子赁下了。” “为什么?”晏容时把剥好的橘子给她,执壶往两个空杯里倒酒,玉杯里倾倒出芳馥酒香。 二两杯,分量不多多少。他把一个玉杯往应小满这处推了推。 “余庆楼收缴的玉楼春,以后在京城只怕再也喝不到。上次酒楼见你喝了几口,似乎喜欢,今晚又带了些来。价值八十文的一壶酒而已,谈不上‘公器私用’,放心喝。” 应小满确实喜欢玉楼春浓香芳馥的余味。两人在月下举杯,轻轻一碰。 “还问我?我要在自家院子里,有我娘盯着,没喝几口酒她就得叫我放下。喏,你看。”她当面将玉杯里的美酒喝空,舔了舔唇角。 “这算第一杯。等第二杯喝完,我娘就得催着我停下。上回你送来一次酸酸甜甜的葡萄酒,杯子又好看,我才喝到第二杯我娘就开始念叨。” 今晚两人在隔壁小院,自然没有长辈念叨。 晏容时执壶倒满第二杯酒。“今晚这壶酒都是你的。爱喝几杯便喝几杯。” 第二杯酒各自喝完,应小满愉悦地舔了舔酒光润泽的唇角,空杯递过去。 晏容时慢悠悠给她斟第三杯酒时,开口说:“隔壁没有长辈确实方便喝酒。不过赁下隔壁这间屋宅,主要原因倒不是为了喝酒方便。而是因为这处宅子在河童巷。” 河童巷怎么了? 应小满抿了口酒,眼神晶亮地递来疑问。 “河童巷这两处宅院,牵扯进最近一桩案子当中。五月里才收缴入册,没想到七月就转做了赁屋。也是我之前疏忽,没能早些留意这处,提醒你们。” 应小满其实挺喜欢河童巷这处宅院的位置。想了想:“是因为隔壁老仆太麻烦的缘故么?” “倒不是老仆的缘故。这处宅子牵扯进的案子,你其实听过的。但当晚你正在大理寺小院里提着心等候录口供,我随意提起两句,你随意听过,当时都没太在意。” “说起来,八郎对河童巷这处宅子熟悉得很。” 晏容时云淡风轻道:“你们刚刚赁下的右边那间宅院,便是从前八郎派遣亲信晏安,暗中向外头泄露我出行消息的所在。” 应小满:!! 她的眼睛都瞪圆了。“怎么这么巧?!” 其实也不算巧。应家跟官府赁短宅,要求靠近肉铺子门面的好地段、叫价又不贵的清静好宅院,原本也没几处。 晏容时今日审讯到半途,听说宫里女官寻应小满教授规矩,当时便打算过来看看情况。细问起应家的新住处,赫然听说“河童巷”三个字。 他当时便感觉不对,即刻寻牙人来,三言两语问明情况,当场替沈家把拖欠的“二十四押一”的欠款给付清,叫沈家依旧住回七举人巷去。再以隋淼的名义把应家隔壁的院子赁下。 “还好左边这间空着。” 说话间两边玉杯又喝得见底,晏容时提酒壶挨个斟满,应小满一口喝完整杯压惊,自己又把空杯倒满。 晏容时还在叮嘱她:“聋瞎老仆倒是不涉案。但右边这处宅院毕竟曾经被余庆楼占用半年,用作传递消息的联络地,难保会有不知来路的人物寻上门。求稳妥些,你回去和母亲商量一下,两边院子置换,你家尽快搬来左边。” “哦……好吧。”应小满说。 脱口而出又觉得不妥当,哪里不妥当? 她歪着头想了一会儿,隐约想起两位姑姑严肃的脸孔,迷迷瞪瞪地说:“是。” 晏容时正在斟酒,听了这句语气模糊的“是”,视线即刻转过来,在身侧小娘子的脸上转了一圈。 两边视线对上,应小满说:“看我做什么?已经说‘是’了。” 两人挨得近,说话吐气间全是香甜酒香。晏容时在灯下仔细打量面前泛起动人晕红的娇艳面容,平日晶亮的眼睛此刻蒙蒙胧胧的,仿佛海面清晨起了一层薄雾。 他掂了掂酒壶分量。两人边闲说边喝酒,不知不觉几乎把整壶都喝空了。 晏容时抬手在应小满面前晃了一晃,张开五根手指: “小满,数一数,这是几?” 应小满抬手就抓住他的手,挨个数过去。 “一、二、三、四,五!”她高高兴兴地喊,“五个手指头!七郎,你一个手指头都没少!” 这声喊得大,半敞的院门外守着的隋淼眼角抽搐一下,瞬间反手把院门给带上了。 小娘子醉后手劲失却分寸,晏容时默默吸口气,哄她说:“小满,数的很好,我一根手指头也没少。现在可以把我的手放开了。” 但应小满既然把他的手掌整个攥在手里,又岂能轻易哄得松手的? 哄了几句,她反倒攥得更紧了。酒后晕红的脸颊开始发热,她趴在长案上,仿佛掰飞爪关节那般,把五根修长的手指一根根掰开,贴在自己发烫的脸颊上。 “七郎,”她闭眼咕哝着:“再给我倒点酒。趁着娘不在,我多喝几杯。” 晏容时数着酒滴,往空杯倒了五滴,正好一小口的份量。把酒杯递去,哄她说:“酒来了,松松手,拿酒杯。这是今晚最后一口。喝完我送你回去。” 紧攥不放的手总算松开了,改握酒杯。 应小满一口喝完那堪堪覆盖杯底的五滴酒,舔了舔滋润光泽的红艳艳的嘴唇,不满地说:“都喝不到什么。你跟我娘一样,也不给我喝酒。” 晏容时抬手挡了下她摸索酒壶的手,把酒壶挪去远处,搀扶她起身。 “如今我知道你娘为什么管着你不让多喝了。上回葡萄酒的量浅,玉楼春这等后劲大的酒容易醉。小娘子喝醉了不大好。能起来么?” 应小满其实并没有完全醉倒。她现在的状态处于微醺和大醉之间。 她被搀扶着歪歪斜斜起身时,人其实还清醒着,眼睁睁看着酒壶被挪去桌子边角,看得见摸不准。 抓了几下,酒壶反倒被挪得更远。她有点不高兴地一抬手,手掌挡在身侧还在低声问她的郎君唇边。 火热柔软的掌心碰着同样柔软的嘴唇,晏容时问了半截的话便顿住了。 应小满此刻的声音模模糊糊的,视野也模模糊糊的。 周围映照的暖黄色的灯笼光芒落在她眼中,仿佛三月阡陌田野开了满地春花。 她自以为在很凶地说话。 “不许唠叨我。”她捂着面前郎君温热柔软的嘴唇,理所当然地说: “你天天在官衙里审案子,我从早到晚都看不到你,想你想得难受,我都没唠叨你。我只喝几杯酒,你为什么要唠叨我。” 晏容时坐在她身侧的木凳上。应小满站着,他坐着,他的手扶着她的后腰。 现在轮到他闭着嘴,听应小满一句句的絮叨。 “最迟八月底我们一定要走了。你说‘好’,你真的能跟我们走么?你手里审的案子怎么办呢。” “我娘说,你到坟前烧两刀纸,敬一壶酒,叫爹爹好好看一看你。但爹爹万一不喜欢你呢。如果他托梦说,你就是他仇家,他要杀的就是你,我怎么办。我娘说爹爹老糊涂,叫我不要理爹爹的混蛋话,但怎可以不理呢……” 半醉的小娘子嘀咕个不停,也不知说给身边的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语速既轻又快,喃喃地一口气说了许多。 顿了顿,茫然地回想:“说到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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