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府尹带人来解围时,她其实有那么一刻是盼着见到沈潜的。 然而不知是什么原因,他那时没有来——公务这样的说辞,任谁看都是敷衍。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她现下见到他,只觉得疲惫。 她索性又阖了眼,只当作没瞧见沈潜。 杯盏注水的声响传来,唇边被抵上一抹凉。 沈潜抿着唇,轻轻将杯子抵上她唇边:“一整日不肯用膳,多少喝些水。” 许明月微微别开脸:“我不渴,你先出去吧。” 沈潜沉默片刻,放柔了声调:“娘子还在同我置气?” 许明月摇了摇头,片刻,叹气道:“明昭,我说与你置气,其实不是真的在置气。” 沈潜坐在床边,低声道:“我知道,我做错了事,娘子该罚我。” 许明月垂眸笑笑,有些无奈:“你总是这样说。我有时觉得你对我很用心,所以才总在我面前伏低做小。有时却又觉得……” 随着她的话,沈潜的面色渐渐苍白起来。 许明月停住了话。 夤夜的凉风顺着窗风卷进屋来,吹动书页哗哗作响。 她合上了那本泛黄的兵书,鼻尖嗅到随着风扬来的,沈潜身上的血腥味。 她其实是很细心的人。见过的人,听到的事,闻着的气味。蛛丝马迹间倘若相互牵连,她脑中思索一番,总会有灵犀一点。 但她没有去思索,只是忽然笑了笑:“只当我没说过吧。我今日真有些累,明昭,我们改日再聊。” 她目光沉静,与沈潜对视,眼中瞧不见什么情绪的波澜。 沈潜眼中却渐渐显露出不安来。 她的手被他捉住:“娘子……” 她想他或许想问,娘子是知道了什么? 但他一定是不会问的,因为一旦发问,就会戳破一些他一直隐瞒,而她一直试图视而不见的事。 “明昭,我们明日再聊。”她缓缓抽出手来,低声重复道,“我今日真的有些累。” 沈潜空下来的手蜷了蜷,他沉默许久,忽然道:“娘子累了?” 他声音很低,许明月并未听清。而待到她正想发问时,他又开口:“只一件事,只最后一件事。” 许明月的手再度被他抓住,这回他抓得很紧,好像要不这样就会丢失什么似的。 莫名的,他们一路无言,走过空寂无人的街道,到了夫子庙。 天上扬着细细的小雪,落锁的夫子庙被人打开,有人递来两把伞,又要为他们拍去身上落着的薄雪。 沈潜只接过了一把伞,又挡住了将要拍上许明月衣襟的手。 两人共撑一把伞,走过空荡的庭院,最终在一处小亭之外停下。 “敬一亭。”许明月喃喃道。 沈潜唇边噙着一抹笑,似乎透过那小亭,在看着些什么。 “我与娘子初见,就在敬一亭下。”他转过头去,抬手捋过身侧的树枝,“就在这棵树下。” “其实它在我中状元那年,险些被狂风吹倒。我在京中得了消息,托人求遍金陵城中能工巧匠,才险险将它救回来。” “我当时还想着,是上天厚待我,让它遭殃在我登科那年,让我及时救它。” 再回过头来时,他眼中一片沉静,定定地看着许明月。 “但后来我才知道,娘子恰恰在我登科那年,与傅凭临订了亲。” 他敛了敛眸子,轻声道:“我知道娘子不喜欢看我吃醋耍性子,可……对傅凭临,我是真的有恨。” 他说完,垂下眸子,静静地等许明月的反应。 许明月听完这许多,也伸手,抚过那一株不知多少年月的树。 她想象着沈潜当年风华正茂时,在京中为了这一棵树心焦的模样,眼中有了些笑意。 但那笑意转瞬即逝,她想了想,认真道:“明昭,我一直知道你是真心待我。我一向信奉‘论迹不论心’,所以哪怕有再多看不透、想不清的事,我都想要信你。” 沈潜的眼睫颤了颤,抬眼看她。 她也直直地看向沈潜,似乎要透过那双眼看清什么。她缓缓道:“但是若你永远不让我看透,永远不让我想清,我便不能全然真正信你。” “其实我今日真的很累,这些话本想待到你我都清净些了,再来慢慢说。可是这些日子发生了许多事,让我忍不住想要‘论心’。” 她眼中流露出些许迷茫:“从最初接近我,帮我给凭临去信,到如今告诉我朝中局势,同我说凭临投诚太后的事……这其中诸多关节里,你是不是有想过,利用我?” 沈潜攥紧的手骤然一松,他稳住了面上的神情,但眼神却不可控的松了下来。 她猜到了不对,但猜错了方向。 他心中先是微舒,继而又揪紧起来。 难怪这些时日,她总是郁郁,时不时愣神,也不许他接近。 他走近半步,将两人间的距离拉近到咫尺间,便垂下头,埋在她颈间:“娘子这些时日,就是在想这件事,所以不理我?” 他声音软下来,其实也算是一种答复。 许明月紧着的心松快开来,但仍道:“我不是好哄骗的人。是你给了我真心,我才拿出真心来换的。” 她说着,推开沈潜,认真道:“若是发现你的心不真,我也会将自己的心收好藏起来。你记住了。” 沈潜同她对视,心中没来由地慌了慌。他定了定神,握上许明月的手,抵在胸口。 “我对娘子的心不会有假。”他认真道。 这句话是真,许明月能看出来。 但她观着沈潜的反应,也能看出来他还藏了没有说的、不能说的话。 真心没有假,旁的事里却有假。 她其实偶尔会想,或许沈潜的确真心待她,但他作为首辅,那颗心里还装了大大小小许多事吧。 所以许多事他会瞒着她,书房里的信纸总在她进去之前被烧尽,谈话声总在她听见时一顿,随即便换了话题。 她想得有些心凉。然而沈潜此时握着她的手那样炙热,看向她的眼神那样专注。让她被迫回了温。 好吧,她想。 “那我便先不问了。哪一日你肯告诉我,我再来听。” 沈潜沉默片刻,点头。 “不会要娘子等太久。只要娘子……到时还愿意听。” ----
第33章 = 自夫子庙将话说开,闹了十天半月的别扭总算消解了。两人夜里躺在床上说了好一阵的话,天色将明才堪堪睡去。 翌日一早,沈潜又早早起身。 许明月被他的动作扰醒,迷糊间抬眼,瞧见他正弯下身来。 额前传来一片温热的触感,她睁不开眼,只听见沈潜低笑了一声。 昏昏沉沉又睡过去之间,听见一声铜盆落地的声响,随后是清漪惊叫了一声“姑爷”。 她迷糊地想着,这可不好,叫清漪看见沈潜从她房里出去,一会儿得遭好一顿问了。 可早晨起来穿衣时,清漪却格外安分,紧抿着唇,一句话也不说。 许明月有些奇:“往日叽叽喳喳的,今日怎么,这样安静?” 清漪面色白了白,讷讷无言,好半晌,方道:“昨日有些没睡好。” 许明月仔细瞧她一会儿,伸手去探她的额头,目光却忽然瞧见什么:“过来。” 清漪走近了些。 许明月将她领口拉低了些,眼神一沉:“这是谁干的?” 清漪的脖颈上,赫然是一圈掌印。因为位置掐得低,被衣领挡着,若不仔细看倒看不出。 清漪脸色更白了:“是……是被人抓去柴房时……” 许明月抿了抿唇,回身往妆台去,好半天翻出一个瓷瓶来。 轻柔地给清漪上了药,她神色方才轻快了些。 但眉头仍紧蹙着,懊恼道:“是我没有护好你,疼吗?” 清漪抿唇笑了笑,反过来安抚她:“小姐把我保护得很好了。” 许明月望了望窗外,敬一还等在那儿,是来接清漪去习武。 她蹙了蹙眉:“让敬一先回去,你今日在房中好好休息。” 清漪愣了愣,也看向窗外,好一会儿,摇头:“小姐,我还想好好习武,往后保护你呢。” 许明月笑:“你习武是为了保护我么?不是为了出风头?” 清漪也笑了笑,随后低声道:“起先是想着学了好出风头,可后来想想,我总被小姐护在后头……但小姐若是遇上什么事,我什么也帮不上。” 她看向许明月,认真道:“可我也想保护小姐。” 许明月心里一软。梳妆完毕,将她牵到敬一跟前。 敬一恭敬道:“夫人。” 许明月颔首,声音温和却十分坚定:“清漪身上有伤,你既做了他师父,便也算半个亲长,今日不要累着她。” 敬一愣了愣,看了眼清漪,应声。 他其实以为清漪自昨日被他吓着,就不会再跟着他习武了,今日来只是想走个过场。 然而瞧清漪看他的眼神,那恨恨的模样,分明是副学了功夫便要卸磨杀驴的模样。 他饶有兴味地扬了扬唇,将人领走了。 清漪离开不久,苏子游派了人来许府递话。说是诗斋的一群人听了许明月回来的消息,都在蜉蝣阁里等着了。 蜉蝣阁,是诗斋几个有钱有闲的公子小姐合力盘下的一处小楼。地处清净,依山傍水,许明月在金陵,大半时间都泡在阁里。 总在蜉蝣阁里泡着的这些公子小姐,与许明月交情都颇深,家中也都是有头有脸,消息灵通的。 许父临终前得了的那封信,许家关停三山街书铺的举措,诗斋七零八落的下场……她离开金陵后发生太多事,如今只想快些见到旧友,把一切都弄清楚。 于是披上纯白的氅子,便往府外跑。 哪知她忘了,许府的布局,书房是在正院的侧边,能将进出府内的人员都一览无遗。 而沈潜因为两人说开了话,一大清早便搬出了府尹府,将吃穿住行、私事公务,一应移到了许府来。 于是她堪堪要跑出许府,便被书房里跑出来的小厮叫住了。 她回头一瞧,书房的木窗大敞,一袭玄色长袍的沈潜倚在窗边,眼含笑意看她。 他身后站着一众身着官服、白发长须的官员,有人手中还举着厚厚的一沓纸,似乎方才还在上报着些什么。此时一群人眼中多多少少都有些微愕。 许明月看了一会儿,心中不甚确定地猜,沈潜这该不是谈着公务,要把她叫过去吧? 小厮这时正好说道:“主子请夫人过去。” 许明月面上一热,想起自己昨天晚上胡乱抱怨了些话,里头似乎有那么几句,是怀疑沈潜利用自己,不信任自己什么的。 那时沈潜确实是缓声哄她来着,说什么“绝不曾有过半点利用娘子的心思”,“往后不论谈什么公务,都不会避着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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