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阙没有理会眼前的小卒,牵着辔绳调转了马头,到了祝蘅枝的车侧。 “你还真是舍得。” 车里的女人许是因为大病初愈便开始了长时间的车马劳顿,以至于现在看起来面色还有些苍白,但偏偏面若月盘,明眸善睐,支着下颐,道:“我不舍得又能怎么样?殿下一样会从大局考虑,不是么?” 秦阙以略带探究的眼神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再和她多说一句话,转头对护送的士兵道:“第八车往后的箱子丢在原地,原地休整半个时辰。” 祝蘅枝闻言,稍稍一愣。 虽然她随行的一共是二十辆车辇,但前六车都是楚帝给燕国的求和赔礼,而她,作为“大楚的嫡长公主”,嫁妆只有堪堪两车,剩下的全都是用来凑数撑场面的。 但她从未和秦阙提过,他又怎知具体数字? 秦阙将辔绳往手上缠绕了一圈,没有回头看她,背对她道:“你也不必惊讶,在邺州接到你的那天,下着大雪,我一看车辙,便知虚实。” 祝蘅枝没接他这一句,只是放下了帘子。 她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心中却如波涛翻涌。 原来她竭力维护的尊严,早在自己神志不清时便比被人尽数收于眼底。 她倚着车壁,只消一瞬,仿佛周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 不经意间,两行清泪就顺着她合着的眼睛里流了下来。 时春并不知是为何,忙从袖中拿出手帕,为她轻轻拭去,声音中尽是小心翼翼地忧虑:“殿下怎么了这是?” 祝蘅枝别过头去,声音闷闷得:“无妨,许是先前的风寒还没好全吧。” “那要不要请随行的医官来看看?”时春手探上她的额头,发现没有发热后,松了一口气。 祝蘅枝摇了摇头,“我先睡会儿。” 待她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如若她没有猜错,在丢了那些空置的箱子后,秦阙还是选择了走鸣雁谷那条路。 许是因为积了厚雪的缘故,马车行进的很慢,风雪的簌簌声和车轮碾过窄道发出的摩擦声混在一起,更衬得这行路之艰难。 祝蘅枝转头看向时春,她正倚靠着车壁的另一边,祝蘅枝没打搅她。 时春是她母亲当年从掖庭里捡回来的,便一直侍候着她了,说来比她还小两岁,不过刚刚及笄,便跟着她来了燕国这苦寒之地,想到此处,她心中还是隐隐有些愧疚在的,因此,她与秦阙之间的“合作”,她并没有过多得让时春知晓。 正巧车子颠簸了一下,时春素来睡得浅,抖了下肩膀,醒转过来,目光有些惶然。 祝蘅枝出言抚慰:“没事,就是车子不小心颠了下,没什么大事,若是想睡,便接着睡会儿吧。”说着将自己膝上铺着的毯子往她身上移了移。 时春却没了睡意,从怀中取出一个鹿皮酒囊,递到她手边。 这种东西,一般是行伍之人或者江湖游客带在身上的,祝蘅枝自小在深宫中长大,也是此番要嫁到燕国,才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 “是太子殿下拿过来的,里面是一些热粥。”时春用手背探了探酒囊外面的温度,面上露出一丝喜色:“还热着,殿下您趁热喝了吧。” 祝蘅枝这才注意到,时春一直将这个酒囊护在怀里,以保持温度。 她从时春手中接过,打开瓶塞,啜了一小口后,抬起眼睛问:“他什么时候送过来的?” 时春想了想,沉吟一声后回答她:“大约两个时辰前,那会儿太子殿下说休整,不过多时便将这壶稀粥送了过来,但那会儿您刚睡着,他便嘱咐奴婢不要打搅您,等您醒来。” 祝蘅枝喝了几口后,将酒囊又递到时春手边:“天气冷,你也喝一些,他们走了穿峡谷的路,下一次休整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 时春很恭敬地接过,依着她的意思,将剩下的一半热粥一饮而尽后,才道:“奴婢怎么瞧着这几日太子殿下就像换了个人一样。” 祝蘅枝一怔,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时春吞咽下口水,试探着开口:“对您的态度,不如先前那般恶劣了,”她看起来像是很认真地思考了下,“其实太子殿下长得确实不错,虽然同咱们大楚的公子不太相同,如果和亲的人选不是燕国那位老皇帝,是太子殿下就好了,最起码,现下对您不赖。” 祝蘅枝轻轻点了下她的额头,“想什么呢,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也敢乱说。” 时春看着她的神情,知道她不是真得生气,于是朝她吐了吐舌头。 但下一刻秦阙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没什么大逆不道的,如果你死在我父皇后头,不想去为他守灵便只能留在我的后宫。” 祝蘅枝心底一堵,挑起车帘,秦阙的脸便映入眼中。 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唇线紧紧抿着,又将帘子重重摔下。 秦阙低笑了声:“这便恼羞成怒了?那以后还怎么侍奉我父亲啊?” 就连时春也听得出这是明晃晃的讥嘲,祝蘅枝怒极反笑,再度挑起帘子,眸中蓄上了秋波,弯了弯唇,朝秦阙柔着声:“那殿下,莫非是忘了我在邺州的手段?” 果然,秦阙脸色一沉,别过头去,没再理会她。 车子就这么不疾不徐地行了两日两夜,第三日日出的时候,总算穿过了道路艰险的鸣雁谷,再过五十里便是上京城,此时离燕帝定下的最晚抵达日期除夕夜尚有两日的时间。 燕国上京虽然位置偏北,但驰道还是分外畅通的,路上的积雪也被清理得差不多了,这日黄昏的时候,总算到了上京的官驿。 祝蘅枝从车辇上下来的时候,环顾了一圈,也没有见到秦阙的身影,不禁多问了句:“太子殿下呢?” 她面前穿着盔甲的男人没有回答她,倒是她后面的马车里下来一个穿着青黛色衣衫的男人朝着她拱了拱手,道:“殿下入京的第一件事,自然是要进宫找陛下复命,”他说着侧过身,指了下官驿:“不过依照殿下的吩咐,官驿里面早已收拾妥当,您且待这一两日,等陛下的圣旨便是。” 祝蘅枝出于礼节,朝他福了福身。 那人颔首,应声:“在下太子詹事陈听澜,表字伯玉,您这两日若是有事,可直接命人拿着这个来东宫寻我。” 陈听澜说罢从修中取出一块玉佩。 时春接过后,欠身:“多谢陈詹事。” 祝蘅枝看着侍从从她随嫁的车队里搬箱子,等看到第九车里还搬下来箱子的时候,她稍稍一愣,问旁边的陈听澜:“敢问陈詹事,这些箱子不是之前在准备穿过鸣雁谷的时候便已经丢弃了吗?” 陈听澜对她的反应意料之中,只道:“是殿下的意思。” 他没有多说,祝蘅枝也不好多问,但心下已经猜到了一些。 在官驿安顿好以后,时春打开后面搬进来的箱子,一脸惊讶地看着祝蘅枝:“这、这都是太子殿下准备的么?” 祝蘅枝简单地应了声——秦阙给她补了嫁妆。 时春看着满箱的珠宝锦缎,眼睛放光,祝蘅枝则在一旁思考秦阙的用意,但其实并不难猜,,毕竟自己现在是他的盟友,在内廷中总少不了打点。 隔日晌午,燕宫里遣了人来宣布燕帝的旨意,让她梳妆一番参加除夕宫宴,黄昏时会有车架前来接她。 燕国尚玄色、深色,祝蘅枝看着燕帝给她准备的清一色的胭脂鹅黄的淡色衣衫,陷入了沉默。 最终只能勉强挑了一件其上逶迤着大片芙蕖的芰荷色的衣衫,挽了个朝云髻,丹唇外朗,皓齿内鲜,颇是仪静体闲。 等她出了驿馆的门,发现来接她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秦阙。
第9章 宫宴 她有一瞬的惊愕,毕竟自前日到了上京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秦阙的踪影,倒是陈听澜每日会来一次,但祝蘅枝也知晓,秦阙到底是燕国的太子,临近年关,需要他操持的事情多,也算正常,所以没怎么多想。 以至于晌午燕国内宫来人说是傍晚会有人来接她入宫时,她怎么也想到那个人会是秦阙。 但还是压住了心头的疑惑,朝他欠了欠身:“太子殿下,今日倒是得空。” 秦阙很随意地掸了掸袖子,道:“陛下说了,在你正式入宫受封之前,你在官驿的安危皆由我来负责。” 祝蘅枝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快意,仔细揣摩着这当中的用意。 不过多久,便想明白了。 秦阙本来就不愿意担任这迎亲的使者,但因为整个燕国上下除了燕帝,他算是第二尊贵的人,何况当时他人又正好在边境,护送楚国和亲公主入京的差事自然就落到了他头上,这当中,祝蘅枝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首先要责问的就是负责护送的人,秦阙本以为到了上京就可以摆脱这个烫手山芋了,却没想到,这件事最终还是落到了他头上,难怪这两日上京礼部的官员她没怎么见到,倒是常常见得到陈听澜。 于是顺着他的话道:“那便有劳太子殿下了。” 秦阙扶着她上了马车,又撩起袍子踩着马镫上了马,才偏头和她道:“这句'太子殿下'你也叫不了多久了。” 祝蘅枝一时没弄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便没有草率开口。 秦阙接着道:“等年节过了,最迟正月十五过了,就该轮到我叫你一声'母后'了。” 闻言,祝蘅枝攥着衣袖的手骤然一紧。 母后? 意思是,燕帝的意思是立她为继后? 但转念一想,倒也合理。楚国虽然此次战败,被秦阙连下三城,但实力犹存,燕国前几年接连对北面的匈奴用战,国力内耗也眼中,既然有了和亲做筏子,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好好休养生息一番,而她此次又是顶着楚国嫡长公主的身份出嫁,燕国想与楚国修好,许她一个皇后之虚位也无大碍,毕竟燕国大统已定,她一个异国公主,也不至于与掀翻了天。 “但不论现在还是日后,还要仰仗太子殿下的庇护。” 秦阙没再说话,祝蘅枝倚靠在车壁上,隐隐可以听到街道上细碎的鞭炮声和孩童逐闹的笑声,仿佛唤起了一些遥远的记忆,但也甚是模糊不清了。 说是求生,不过是从一座神宫到了另一座深宫,从公主变成了皇后,没有什么分别,一样要察言观色,想到此处,祝蘅枝不由得苦笑了下。 燕国不像楚国那般讲究礼乐规矩,除夕宫宴的氛围也随之轻松了许多,许是风俗差异实在太大,就连宫宴上的歌舞也都是已肃穆为主,不是楚国那般的轻歌曼舞缓丝竹。 虽然现在还未行册封授宝之礼,但秦阙也说了,燕帝的意思却很明确,于是,祝蘅枝的位置堪堪在第一排,正好与太子秦阙对面而坐。 她看着着着玄色暗纹蟒袍的秦阙,想起了入殿时他与自己说的话——“父皇命我负责你这段时间的安危,很明显是有小人进言设的圈套,你若还想活命,还想日后在大燕有所庇佑,就给孤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没什么特殊情况,最好不要擅自离开宴会的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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