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中买的。” 祝蘅枝一怔。 按照秦阙的习惯,不应该早已屠城了吗?还需要在金陵城中用银钱买东西? 再说,楚国王城刚刚被攻占,皇帝身死,百姓应当是惶惶不安,纷纷南逃才是,怎么会还有商家开店? 这所有的疑问尽数钻进祝蘅枝的脑中,让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秦阙自然看出了她的心思,没等她问,便主动回答:“我没有屠城,在你杀了他之后,让谈辛带人将楚宫里的奴婢都放了出去,将楚帝私库里的银钱给他们分了,其他的皇亲国戚,也都暂时安住在驿站里了,重兵把守,出不了乱子,我下了军令,不许杀人放火,违者即斩。” 秦阙声线沉稳,一句一句地这样说着,没有多余的话,也没有藏着掖着,仿佛这些事情本该就应该是他来告诉祝蘅枝的,而不需要等祝蘅枝来主动问他。 祝蘅枝点了点头,又喃喃了两句:“可是这并不是你一贯做事的风格。” “我愿意为了你而改变,我想让以后千秋万代的史书上都记载我本是个暴戾恣睢之君,是因为祝皇后,才得以成为一名勤政爱民的仁君,你和我应当一同出现在青史上,在我大燕的史书里,你不会只是寥寥几笔带过的皇后祝氏,而是名字确切记载的祝蘅枝。”秦阙刻意压了压嗓音,显得很是温醇。 祝蘅枝就这么窝在秦阙的怀中,天气渐热,他穿得也算单薄,每说一句,胸腔中就会传来震动,心跳声清晰可闻。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秦阙说着低眸看她,眸中的温情可以化成一脉青山、一江春水。 “什么?” 祝蘅枝不经意间蹭了蹭,发丝刚好撩拨过秦阙的喉结,让他这句声音中带了些情调。 “你说,岳母大人的牌位还供奉在金陵的太庙里,我不想让她老人家觉得她的女婿是个混账玩意儿,我想,她大抵还是希望金陵城中没有血腥和硝烟的。” 祝蘅枝没有料到,秦阙能想到自己的母亲。 记忆中的阿娘,的确是一个善良温和的女子,见不得血腥和杀戮,但并不是菟丝花。 可惜和她有关的事情,祝蘅枝只能记得三岁以后了。 一想起阿娘,她就不由得鼻尖一酸,带的眼眶也湿润了。 秦阙轻抚着她的肩头,安慰着她,又征询着她的意思:“今天天气不错,金陵城的风光和往日没有什么区别,要不要去转一转,素闻秦淮景致,我们也可以体验一下菱歌泛夜?” 祝蘅枝想了想,摇了摇头,“我想先去拜祭一番我阿娘,再从太庙中将她的牌位请出来。” 秦阙没有反对。 曹氏的“坟墓”是在紫金山上的。 这里的南坡是楚宫的乱葬岗,当时的曹氏病逝以后,就是被扔到这里的。 位置并不好找,但祝蘅枝却对方向无比熟悉,仿佛经常来一样。 当年曹氏被用一张草席裹着扔出宫里后,她从宫中通向外面的小暗渠里跳进去,出了宫,一个人走到乱葬岗,克制着恐惧与恶心,在一大堆尸体中找到了自己的阿娘。 她花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阿娘和别人分开,拖着有些破旧的草席,走走停停,终于找到了一块还算干净的地方,徒手挖了一个浅浅的坑,刚好够将母亲埋下去。 她当时年纪尚小,身上没有银钱,也不敢去当掉自己手上唯一的那个镯子,那是母亲留给她最后的东西了,而且,她也怕被人骗了。 她没有给母亲立牌位,但神奇的是,往后的每年清明节和阿娘忌日的时候,她悄悄溜出宫来祭拜母亲时,总能直接找到位置。 这么多年了,一直没有变过。 “你好像对这里很熟悉?”这段路并不好走,秦阙伸手想要扶住她,却被她拒绝了。 “年年都来,只有两年断过,”祝蘅枝拽着一旁垂下来枯树枝上了这个突出来的小坡,“一次是当时刚嫁给你的那个春天,在上京,来不了,还有一次,是今年的清明节,在行军的路上,赶不到。” 秦阙心中涌上浓重的愧疚感,他喉头微微哽咽:“对不住,蘅枝。” 祝蘅枝却充耳未闻一样,继续道:“我后来到了澧州,有了钱来金陵,远苍当时问我要不要给阿娘换个地方,改一口楠木棺,我想了想,还是拒绝了。” “为什么?”秦阙不解。 “阿娘人生最后几年,过得很不好,我记得她走的时候,并不伤心,反而是有种解脱的感觉,当时不懂,现在突然就明白过来的,她大抵也是想入土为安的,这么多年了,何必打扰她呢?” 祝蘅枝声音很小,像是在给秦阙说,又像是给自己说。 祝蘅枝一路上讲了许多她能记起来的和曹氏之间的事情,有些琐碎,但秦阙也没有打断,只是认真地听着。 终于拐到了曹氏的坟前。 她蹲下来,轻轻用袖子擦去后面立的那个木牌的尘土,又跪了下来,“我每次来都想问问当年的自己,是怎么找到这么一块偏僻的地方的,不过想想,是为了见我阿娘,便觉得,多远都值得了。” 秦阙知道,这个位置,已经是当年那个孤苦伶仃的小蘅枝能找到的最适合安葬她母亲的地方了。 于是也陪着祝蘅枝跪下来。 她向曹氏的灵牌磕了三个头后,才道:“阿娘,你不用担心我了,我找到哥哥了,他现在很好,应该像你期待的那样,顶天立地,功成名就,说不定今年您忌日的时候,他就会带着我的小嫂子来见您了。” 祝蘅枝说着笑了笑,又道:“我现在也很好,我有很多很多的钱,每天都过得很开心,当年的事情,我也都替您了结了,您可以安心了。” 但说着说着,她总觉得漏了什么,却又想不起来,而后转头看了眼秦阙。 还没等她说话,素来稳重的秦阙却迫不及待地开口了:“岳母在上,请受小婿秦阙一拜。” 他说着,真得拜了下去。 帝王只拜天地和父母,所以,秦阙这是将她阿娘也算在他的长辈里了? 祝蘅枝有些惊讶。 “您把蘅枝带到这个世间,是上天给我最好的赏赐,我定然会好好珍惜她,不再让她受半分委屈,也请您泉下有知,保佑我们。”秦阙说着将祝蘅枝的手握在掌心,久久不曾松开。 走的时候祝蘅枝还频频回头,眉目间全是不舍得。 “以后年年清明与忌日,我都陪你来。”秦阙趁着这个空当将五指从她的指缝中传了进去,而后,紧紧相握。 祝蘅枝本想挑个临近一些的良辰吉日将曹氏的牌位从楚国的太庙里请出来,但秦阙非要以太后之礼请,祝蘅枝遂欣然同意。 兵家讲究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秦军入主金陵后没有多做停留,便继续率军南下了。 乌远苍那边也传来消息,正在从江城顺长江向东,沿江镇守的将领看见南越攻势如此之迅猛,且金陵已经陷落,纷纷弃城而降。 秦阙本以为拿下金陵后,旁边的京口,也是手到擒来,却没想到,偏偏在此处遭遇了此次征战以来,最顽强的抵抗。 在这之前,秦阙甚至分了一部分的兵力直接往江左其他州郡而去,与乌远苍率领的南越军在半道碰头后,连续打了好几场胜仗,前方捷报频传,而围攻京口这里,却已经陷入胶着的战况将近一个月。 秦军远道而来,在京口胶着一个月,并不是好消息。 即使京口真得易守难攻,有山做屏障,但能在本就擅长陆战的燕军手下支撑这么长时间,也完全不在秦阙的意料之中。 秦阙不得不承认,是自己轻敌了。 不远处的城墙经过了一场又一场的鏖战,早已出现了斑斑驳驳的痕迹,城墙底下的尸骸根本来不及清理。 秦阙在营中按着地图,看着满帐的将领,眉心紧蹙。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地形什么的,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更看重的,是谁能坚持更长时间。 但秦阙本就是冲着将楚国灭国,州郡尽数收入大燕囊中而来的,如今离功成只剩下这京口一处,自然不会轻易放弃。 其实他想不通,其余州郡的守将要么直接开城迎接,要么在燕军的攻势下支撑了几个时辰,最终都已破城为结局。 只有京口的守将,似乎要和他就这么对峙下去。 秦阙有时候甚至想不通,城中是怎么坚持下去的。 江左其他州郡已尽在他掌握之中,根本不可能还给京口提供粮草刀剑一类的补给,就这么一座孤城,竟然在毫无外援的情况下,还屹立不倒。 帐中的气氛低沉,这么长时间都没有攻下来,一众将领都不敢说话,生怕秦阙突然降怒于自己。 甚至,连秦阙轻轻叩动剑鞘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就在这时,谈辛掀开帘子,抱拳道:“启禀陛下,南越王已经率军赶到。” 秦阙抬头,看向帐外。 其他的将领也跟着他抬头。 秦阙最终也只是扫了一眼呈在案上的地图,而后缓缓起身:“朕亲迎。” 乌远苍看到秦阙后,按辔,翻身下马。 上一次这样正式的见面,还是在洛阳城外,歃血为盟的时候。 但那个时候的乌远苍,身着的是苗疆的特殊服饰,眉目间还带着几分意气风发。 明明中间只隔了小半年,他却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银盔银甲,长剑在他腰间悬挂,神情中不乏年轻气盛,但比起原先的锐利,更添了几分沉稳。 此时他和秦阙都是两邦之主,祝蘅枝并不在场,好像两人并没有之前的恩怨和争执,就仅仅是为了共同利益目的而合作的盟友。 乌远苍朝秦阙做了一个苗疆的按肩躬身礼,算是问候:“燕帝。” 秦阙照着中原的礼节,朝他颔首,也回了句:“南越王。” 两军顺利会师后,便是应该共同商讨攻城之计了。 “京口的情况,我在路上有听说过,”乌远苍和秦阙并肩而行,谈辛和藏彦则跟在各自的主上身后。 “京口本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更何况,这守城的将领,不知道你可曾听说过?” 秦阙目视前方,稍稍思索了下,说:“打听过,叫章融,是原先楚国世家章家的嫡长子,原本在楚国做兵部郎中的,因为劝谏楚帝直接迎战我,被贬官到了京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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