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会有前线的战事,传到容娡耳中,多半是巍军大获全胜,而叛军节节败退。每当这时,贺兰铮请她出门的次数便会变得多起来。 战事如火如荼,容娡不知谢玹是否得知了她的下落。 贺兰铮虽没关着她,但看她看的很紧,容娡一时没找到逃脱的机遇,只得不情不愿的留下,假意配合他。 — 虚伪的平静,戛然而止于不久后的某个深夜。 容娡正在房中熟睡着,房门却被人急匆匆的推开。 她骤然清醒,警惕的看向门口,心尖突突急跳。 贺兰铮搜走了她的暗器,她如今没有防身之物,毫无自保之力,霎时出了一身冷汗。 几个看不清面容的仆妇大步走近,七手八脚的将她从榻上扶起。 容娡看清来人,定了定心神,厉声喝道:“放肆!你们好大的胆子!” 一个仆妇忙道:“圣女言重了,并非是我等不敬,而是前线战事告急,城中又起了瘟疫,殿下命我等来接您前去明月台,请您祭祀上天,平息神怒。” 容娡心下隐约觉得古怪,用力挣开身上的手,怒道:“正值深夜,祭天给谁看?” 仆妇们不再搭话,冲上来摁住容娡,强行往她身上套着祭神的装束。 “您是天命圣女。”她们道,“臣民深陷水火之中,您理当为我们排忧解难。” 容娡一人反抗不过她们,只好安静下来,佯作乖顺,任由她们摆弄,脑中飞速思考对策。 这些仆妇,便以为她被她们的话说动,摸黑给她换好衣装,押着她走向停在外面的马车。 容娡不动声色,走到外面后,寻了个空子,猛地推倒身旁的一个仆妇,又踹了旁边人几脚,提着裙摆拔腿就跑。 这些人当她是傻子啊。 美其名曰请她去祭天,实则多半是要将她当人牲祭天! 她幼年便经历过一次这种事,又怎会再被诓骗。 仆妇们始料不及,你挤我我挤你,乱作一团,哎呦叫唤。 容娡铆足劲往外跑,藏到一座隐蔽的假山后。 府中的侍卫很快被惊动,火光照夜,吵嚷声喧天,阖府如煮沸的粥般沸腾起来。 天蒙蒙亮时,有一行人搜到假山前。 容娡小心翼翼俯低身子,屏着鼻息,大气不敢出,胸口因紧张而闷痛。 然而事与愿违,有脚步声朝假山靠近。 容娡脑中嗡的一声,心高高提起—— 那脚步声停在假山前。 旋即容娡听到一个她无比熟悉的声音:“此处无人,去旁处搜。” 容娡一怔。 是父亲。 她下意识抬眼,透过假山的缝隙,望见青袍纶巾的父亲。 容愈应付着搜查的侍卫,广袖下的手微动,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容娡瞧见了,当即鼻头一酸,心里因他们弃她离去而生出的怨气消了大半。 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片刻后,容愈一人去而复返。 他绕过假山,拉起容娡,张望片刻,压低声音道:“爹爹带你出城。” 容娡吸吸鼻子,用力颔首,不疑有他,跟在他身后。 父女二人躲过搜查的侍卫,顺利地从侧门出府,乘上离开的马车。 折腾了小半夜,容娡困乏不堪,眼见父亲跟着自己上了车,便放心的闭着眼假寐。 马车轧过湿润的青石板,发出连绵的吱呀闷响。 不知行了多久,天色大亮时,马车停了下来。 车厢外人声喧哗,似是停在闹市。 容娡猝然睁开双眼,狐疑地看向容愈:“不是说要出城么?” 容愈面露愧色,不忍看她,将脸别到一旁。 “阿娡,爹爹对不住你。” 车一停稳,车帘便被几个五大三粗的仆妇掀开。 看见她们,容娡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难以置信的看向自己的父亲,如坠冰窟:“你骗我?爹爹,你怎么能骗我?” 容愈用力闭了闭眼,侧过身子,任由仆妇们上前拖走容娡。 “为父……为父实在是没有办法。”他唉声叹气,神情疲倦,“瘟疫横行,民怨沸腾,不知是哪里来的方士献计,说将天命圣女祭祀给上天,即可平息神怒。你兄长被暴起的流民捉去,扬言若圣女不祭天,便要砍杀他。为父是真的没办法啊——” 容娡拼命挣扎,听了他这一番话,怒极反笑:“兄长是你的骨血,难道我便不是吗?父亲,你好狠的心!幼年那次袖手旁观还不够,你如今竟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去祭坛上送死!” 容愈眼神飘忽,支支吾吾:“可……为父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兄长出事……” 容娡一怔,忽地明白了。 不是因为他狠心,而是因为,在他心里,她容娡远没有兄长重要。 佩兰选择背叛她,也是一样的道理。 她总是不被选择的那个。 容娡心口绞痛,双目通红,神情似笑非笑。 痛着痛着,她反而冷静下来,不再挣扎,跟从仆妇们走下马车。 容愈稳稳地坐在马车里,抬袖拭泪,注视着容娡,神情悲恸,像是不忍看着自己的骨肉送死。只不过容娡前脚刚下马车,他后脚便催促马夫,快马加鞭的离开了。 容娡看着这一切,心中再无半点悲痛,眼底浮出嘲意,只瞧一眼便收回视线。 明月台距离出城的城门并不远,不远处便是高耸的城墙,这也是为何她并没有发现异样。 然而咫尺之距,却是天壤之别。 她出不去了。 前线战事激烈,连贺兰铮这般锦衣玉食的人都去了战场,想必不用多久,谢玹便能攻进城。 容娡勉励定下心神,清醒的想。 在谢玹来之前,没人能救她,她得设法保护好自己。 不知为何,她心中很坚信,谢玹一定会来。 思及此,容娡垂下眼帘,神情愈发乖顺。 仆妇们自是十分满意,七手八脚的围着她,整理繁琐的祭神服,在原本的衣裙外又罩上一层琳琅而奢靡的珠饰。 容娡任由她们摆弄,脑中飞转,眼角余光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 周围站满密密麻麻的侍卫,侍卫之外,挤着数不清的人头。 ——那是被天灾人祸荼毒的流民。 战火不休,天灾不断,他们被折磨的不成人样,唯能将希望寄予虚妄的神明。 此时,他们正一脸愤怒的看着容娡,看着不愿献身于神的她,对她评头论足、指指点点。 天色阴沉,天幕上堆着浓密的的云翳。寒风飒飒,刀子似的割着人脸。方士与祭司立在高耸的明月台上,等候容娡这个作为祭品的人牲到来。 容娡身上广袖的裙裾,在风中猎猎作响。 仆妇给她披上一件斗篷,钳住她的双臂,迈向明月台的阶梯。 容娡听到风中传来无数漫骂的话语。 铺天盖地的骂声中,有一个声音格格不入。 软糯的、奶声奶气的,属于孩童的嗓音:“娘亲,这个姐姐做错了什么?” 她的娘亲没有回答。 容娡不禁默默的想,她做错了什么呢。 这样的指责与漫骂,她并不是第一次经历。 天命圣女,从来都是旁人硬加给她的名号,天灾尚可推究于神罚,可人祸并不是她导致的。 仅凭一个生辰八字上的巧合,为何要将生死与罪过尽数算在她头上? 哪怕今日将她献祭给上天,也是无济于事,不会有半分用处。 至多不过求个心安。 她何错之有?她何罪之有? 蜿蜒的梯台很快走到尽头,两排献官代替仆妇,将容娡带到巨大的方鼎前。 方鼎后是高高在上的神位,方鼎两侧,陈列各式玉帛、礼器与乐器。 大祭官将点燃的香插|在方鼎上,低诵几句高深莫测的梵语,而后递给容娡一支雀翎制成的翟羽,命她献跳一支用于祭祀的舞。 这人身上穿着纹路繁复的长袍,与多年前,要将容娡献给雨神的那名祭官,衣着打扮如出一辙,容娡看着,不由得有些恍惚。 大祭官敲了敲编钟,催促道:“圣女,请罢。” 容娡回神。 眼下这种情况,她只能配合,便褪去斗篷,伸手接过翟羽,款款迈步。 乌云攒动,天幕愈发阴沉。 容娡迎着风声起舞。 高台上,华服纁裳的女子,拈着翟羽,舞步翩翩。繁复的纁裳,并未限制她的舞姿,反而显得她的腰肢愈发纤细,身姿愈发曼妙,舞步轻盈灵动,宛若遗世独立的仙鹤。 潮冷的寒风,吹得她的肌肤泛起一层战栗。 容娡足尖轻点,翩跹旋转,裙摆层叠绽放,腰间珠石玲琅作响。 周遭的景象变得模糊,恍惚间,她的记忆回溯到六岁那年。 那一年,江东大旱,土地颗粒无收。容娡之父容愈初任官职,处处被当地富绅为难. 时兴玄学之风,富绅得知,曾有方士言说容娡有天女命格后,蓄意煽动流民,逼容娡去庙中祝祷。 彼时容娡尚年幼,容愈为了不让富绅抓住自己官职的把柄,任由暴|乱的流民将容娡带去神庙。 整整三日。 雨一直没下。 饿急眼的流民,要杀了容娡祭神。 容愈总算无法再坐视不管,命官兵将容娡解救出来。 众人翘首以盼的雨,终究是没有落下。 疯狂的饥民,将一切的过错都推到年幼的容娡身上,怨恨她,咒骂她。 ——同现在如出一辙。 鼓瑟齐奏,新靡绝丽,洪心骇耳。 容娡的舞姿,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凌厉起来,广袖被风高高扬起,宛若凤鸟展翼。 她木然的跳着舞,有些遗憾的想,谢玹似乎,还不曾见过她的舞姿。 谢玹那个醋坛子精,若是得知,她给这么多人跳了舞,却没给他跳舞,定然会醋意大发的吧。 他应该会喜欢的她的舞。 有关她的一切,他皆会喜欢。 只是不知道,他还能不能见到。 容娡的眼睛有点酸。 她忽然很想见到谢玹。 不是想让他来解救自己,只是想见到他。 一曲很快结束。 音乐停止的一瞬,容娡翩然站稳,听到身后的大祭官道:“吉时已至——” 三牲被人呈到神位面前,献官齐声低诵。 容娡望见一旁铮亮的铡刀,当即手脚冰凉,脑中的弦死死绷紧了。 她喉头发紧,本能地想跑。 ——哪怕从这明月台上跳下去,摔断一条腿,她也不愿落得这样难堪丑陋的死法! 她一定得坚持到谢玹攻入城中! 容娡佯作温顺,跟随着礼官的步骤向神明行礼,心跳如鼓。 不待她琢磨出该怎么脱身,远处的城门口,忽然响起一阵震天撼地的鸣金声,一声比一声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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