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昙瞪了那暗卫一眼, 惊天动地的咳嗽两声。 谢玹淡声打断他:“迦夜。” 暗卫听出他话语中的警示意味, 闭上嘴,不吭声了。 静昙吹了声短哨, 先前分散开的暗卫纷纷被召回,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围在谢玹等人周围。 火把渐次亮起,火光星星点点,仿佛将浓黑的夜幕烧出一个个明亮的小窟窿。 有暗卫举着火把上前,火光跃动,映亮谢玹俊美无俦的雪净面容。 谢玹霜白的衣摆上沾着不知是他还是旁人的血,猩红的血迹在暗夜里显得分外阴森,他的神情似乎都因此而更冷了几分,垂眸思索时,鸦羽下的一双琥珀眼瞳都似乎折射着冷锐的光泽。 容娡骑走了他的马,但以她的马术……若是骑马逃走,恐有些困难。 谢玹了解她,更倾向于她骑走马是在使障眼法。 沉吟片刻,想到容娡那堪比狐狸的狡猾禀性,他命暗卫兵分两路前去追捕她,自己则带着余下的静昙几人,马不停蹄地赶回冀州城。 — 稳妥起见,容娡并未在成衣铺待多久,换了身干净衣服后,便随崔让尘走僻静小道去了他的宅邸。 为防谢玹循迹追上他们,成衣铺里见过容娡的小厮全部换下,只留下办事稳重的掌柜娘子。 崔让尘拟了几条路径,二人商议过后,最终决定走水路去清河,抵达崔氏的地界后,再另作谋算。 敲定这一计划后,崔让尘命人收拾行囊,马不停蹄地带容娡赶往停船的渡口。 此时天色尚早,渡口停泊的船只并不多,多半是用于捕鱼的渔船。 好在清河崔氏在冀州有自己的势力,崔让尘提前调来可用的游船。 踩着木质船舷登船时,容娡压了下头顶戴着的幕离,偏头小声问:“表兄要与我一起走吗?” 崔让尘隔着垂落的白纱看她一眼,温和地扬起唇角:“是啊。你一个女儿家,若是让你只身一人赶路,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白纱下,容娡的眼眸闪了闪。 她垂下眼帘,屈膝再拜一礼:“给表兄添麻烦了。” 崔让尘扶起她,笑着摇头:“我恰好要回清河一趟,顺道罢了,谈何麻烦。” 崔氏虽亦为名门望族,然而谢氏一家独大,权势滔天,他们崔氏无法抗衡。 但父亲赴任江东时蒙受过容娡父母的帮扶,如今还时不时提及当年的恩情。眼下容娡有难在身,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坐视不管。选择与她同路,是想着途中当能够照拂一二。 容娡试探过后,见他的确是宅心仁厚的君子,又小声道了句谢,便不再出声。 他们走的这条河道宽阔平稳。 清明过后,雨水充沛。 河道里的水很澄澈,船驶过时,水面在日光下泛着粼粼的波纹,金灿灿的,看久了有些晃眼。 船舶顺流而下,桨橹之下,水声哗哗,没多久便驶离了冀州地界,到达了城郊。 远处青山如画,河道两岸栽种着桃树。 桃红映着柳绿,莺飞燕舞,水秀山青,渔歌嘹亮,轻舟逐浪,处处是盎然的生机。 冀州城在视线里渐渐远去,过往仿佛也随之远远抛离,化作涟漪消散在水声中。 容娡抬手摘下幕离,仰面望着广阔的天地,一眨不眨地看了一会儿,忽然极轻的叹了口气。 崔让尘本来正在凭栏远眺,听到叹息声后,转头看向她:“怎么了?” 容娡摇摇头,抬手将被风吹乱的鬓发挽到耳后,轻声道,“方才瞥见岸边有一个摊贩,似乎是卖甜酪的,说起甜酪……到冀州后,我还未曾好好尝过。” 她只是,在看见那摊贩时,忽然忆起,昨日她买甜酪时,还想着回去后,带一份给谢玹尝一尝,怎料阴差阳错,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到如此决绝的地步。 崔让尘自然无法得知她心中所想:“不打紧,清河亦有卖甜酪的地方,届时带你去尝一尝。” 容娡收回视线,对他笑了笑,清湛的眸底晃了晃,浮上几分不易察觉的怅然:“……嗯。” 可那不是她想要的那份甜酪了。 直到现在,谢玹仍未带人追来,想来并未查到她的行踪。 他那样的人,竟也会有疏漏的时候么? 是因为她吗? 容娡心里仿佛涨起了一场潮水,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感包裹了她的心房,令她久久无法从惆怅中抽身而出。 河道上的船只渐渐减少,风平浪静,他们所乘的游船愈发畅通无阻。 提心吊胆的奔波一宿,强撑到现在,容娡难免有些困倦,不由得打了个哈欠,眼里泛出泪花。 见状,崔让尘催她去歇息。 容娡并未推辞,转身钻进船舱,头一沾枕便睡着了。 只是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她做了许多错乱的梦。 眼前时而是谢玹带她去看雪的场景,画面一转,倏而变成谢玹用冰冷的链条将她锁在昏暗的室内;时而又是谢玹同她一起尝了她想买给他的那家甜酪,这一次她品出了甜酪的滋味,是醇香清甜的,只是不知为何,咽下的最后一口,味道忽然变得又苦又涩,苦的她几乎想要流泪。 船身颠簸,睡梦中的容娡忍不住蹙起眉头,似乎没多久便被一阵嘈杂的声响惊醒。 容娡还以为是船到岸了,连忙坐起身,眼皮没由来地突突直跳,仿佛仍未从梦魇中脱身。 她揉了揉眼,缓了一阵,走出船舱查看外面的情况。 外面的风势越发大了,水面荡起层层褶皱,船身摇晃的很剧烈。 容娡踉跄了一步,扶着木质舱门站稳。 她才露面,尚未看清状况,身后忽有一只羽箭蓦地破空而来,钉入她身旁不远处的桅杆上,箭尾嗡鸣一声,竟是将那根桅杆给生生折断了! 断裂的桅杆发出苟延残喘般的吱呀悲鸣,咣当一声,砸到水中。 容娡的发丝被掀起的风吹得乱舞。 她吓得一个激灵,睡意全无,蓦地清醒过来。 放眼看去,不知何时,她所乘的游船附近,围拢了许多艘战船。它们星罗棋布的排列着,将游船的航线堵截。 那些战船上的兵卫,披坚执锐,井然有序地站在甲板上,纷纷搭箭拉弓。 无数支羽箭对准船上的人,随时能将她们射成刺猬。 渺远风声吹着船帆,猎猎作响。 容娡抿了抿唇,看着水面上那些船只的倒影,意识到什么,当即僵在原地,喉间发紧,不敢回头看。 摇漾的水声里,属于谢玹的、温沉的嗓音,顺着风声清晰地传入她的耳,竟似乎隐约带着点冷漠的笑意。 “容姣姣,你想逃去哪儿?”
第76章 跳船 北地的春风与江东的很是不同, 实在是称不上和煦,似乎总是夹杂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凉意。 凉风呜呜吹着,吹得水声哗哗, 四周密密麻麻的船帆也被风鼓起,猎猎作响。 无数道帆声汇在一起, 震得人脑中嗡鸣。 嘈杂声中, 谢玹徐缓温沉的嗓音, 却偏偏极为清晰。以至于容娡一听到这熟悉的清磁声线, 心底便漫开一股彻骨的凉意。 不知是因为寒风的吹拂, 还是因为谢玹的话语, 她打了个哆嗦, 宛若被雷劈了般浑身僵直。 日光笼在他们头顶,天边却翻涌着几抹墨似的乌云。风势越发大了,掀起一波波潮湿的气流,水面上的船只皆晃动不稳。 兵卫们合力扯着帆索降下船帆。 纷乱的哗啦声响起时,载着谢玹的船缓缓驶到容娡面前。 容娡不敢看他,在察觉到那艘船靠近时,便飞快地垂下眼, 只盯着船头前的铜制兽首看。 风将她身上的纱裙吹拂的宛若云烟般摇曳, 游船上护送容娡出行的仆役纷纷看向她, 目光惊疑不定。 不远处的崔让尘欲靠近容娡,被仆役们七手八脚地拦住。 静昙抱着剑, 扬声道:“容娘子——你这又是何苦?跟君上回去吧。” 容娡咬着唇, 抬头看他。 “你以为我想平白无故地给自己找麻烦么?照你这样说, 他谢玹不依不饶, 又是何苦?” 她抬眼时,恰好最后一张帆落下, 日光没了阻碍,霎时摇漾着倾洒,熠熠生辉。 澈然光线下,谢玹一身霜色,仪态矜贵地立在船头,通身鎏金,似晴光映雪,若神祇临世,仿佛所有的光尽数洒落在他身上,周围的所有人与物,皆因他的存在而黯然失色。 容娡的目光无可避免地被他吸引过去。 谢玹也在凝视着她,眼眸空净明淡,淡若雪湖。 哪怕是遭了她的暗算,此时谢玹面对她时,眼底依旧岑静,看不出多余的情绪。 他只是近乎纵容地看着她,须臾,淡声道:“姣姣,别想着逃,随我回去。” 容娡看着他的脸,有一瞬间的恍惚。 然而听了这话,立即回过神,用力摇头:“不要。” 谢玹的语气冷下去:“不要?” “那你想同谁一起,那个人么?”他冷淡而轻蔑地瞥了崔让尘一眼,立即有兵卫抬箭瞄准后者。 容娡气得发抖,疾走两步上前,低声道:“我已说过好聚好散,你又何必死缠烂打?” 谢玹的神情变得似笑非笑。 “可我不欲同你离散,此事绝无可能。” 容娡从他温沉的嗓音里,听出一种不容抗拒的逼迫。 见他如此,她心里稀薄的愧意荡然无存,只恨自己昨夜不够狠心,合该狠狠捅他两刀,再将他踹下马车! 谁要跟他回去继续池鱼笼鸟般被关着! 脑袋进水了不成?! 容娡吸吸鼻子,目光扫视四周围得密不透风的兵卫,心中浮出些无可奈何,杏眼愤怒的睁圆,怒目瞪向谢玹。 “既如此,那我也绝无可能跟你走!” 谢玹淡然而纵容地看着她,说出的话却是隐带压迫的:“此事由不得你。” 容娡怒视着谢玹,余光环顾四周,视线一顿,缓缓后退几步,直至背倚上横栏。 她瞥了眼粼粼的河水,紧抿着唇,原本澄澈的眼神,变得有些飘忽不定。 水面辽阔,与之相比,哪怕是大型的船只也被衬的犹如一片叶子,更不用提小船上的她,简直渺小若蝼蚁。 然而她这只蝼蚁,此时却被数不清的精兵围得密不透风,避无可避。 以往她所憧憬的、给予她庇护的滔天权势,如今强势的横在她面前,压得她几乎无法呼吸。身临其境,方知这种滋味并不好受。 谢玹浓密的睫羽颤了颤,似乎察觉到她的意图,命令道:“姣姣,听话,过来。” 容娡的心扑通扑通直跳。 她看向谢玹无情无欲的脸,眼神很快变得坚定,摇着头对他笑了笑,抬手将被风吹乱的碎发挽到耳后。 “云玠……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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