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由是睁开眼,借着铜镜瞧了眼束发。他径直起身,转过身,自上而下站在时锦面前。 时锦猜不透主子心思,只低头安静站于原地。 良久,二爷探指,在她脑壳上弹了下,错身大步而去。 二爷力大,虽收着力,到底带着些疼,时锦两手捂住脑壳,赶忙轻轻揉了揉。 . 沈椋写了折子,盖了私印后晾干墨痕,想着递于陈贵妃,瞧瞧事情还有没有转圜。 然他刚将折子收起,便有贴身小厮青晏进来传话儿。 他的眼角眉梢带了些喜意,声儿却压得低,“爷,二公子的事儿有转圜了。” 沈椋一愣,手中的折子也捏紧了些,“怎么回事?” 青晏由是又凑近了几分,细着声儿道,“今儿个宫里的王公公传来消息,陈栋因着在太医院就诊,无意间冲撞了玉和公主……兹事体大,此事被陛下压下来了,因此王公公特意嘱奴才万不得外传……” 沈椋的眼中也放出些光来。 陈国舅的这个儿子据说是个实打实的纨绔,最喜风月场上的事,又没生脑子,见着略有姿色的女子,便常常以势压人。 惯常陈贵妃受宠,陈国舅又护着,等闲百姓不敢招惹这陈家子。 然作死到玉和公主面前,怕是陈国舅并陈贵妃都得吃挂落!相应的,陈家这会儿且顾不上沈栩的事儿了。 原想着此事得几经波折方得始终,不过一两日的时间,事情便有了反转,背后襄助之人还真真是雷厉风行! 惯常冷肃的脸也带了些融融笑意,沈椋将宽大衣袖拢至背后,两手相负,望着窗外团花簇锦的傲骨秋菊,目中有微微喜意,亦有沉沉浓思…… 第77章 骤雨(二更) 转眼到了九月下旬。 齐二公子早两天便被从狱中放了出来。时锦听鸢儿道,二公子因着不适应狱中艰苦,瞧着人都瘦了些,没甚精神。 大夫人真真儿是疼到了骨子里,各色补品流水般送到二公子院子里,誓要把他将养回来。 这些事儿只私下里办的,老夫人那边却是瞒得死死的,以防老夫人身子骨不好,听得二公子受屈,受不住。 时锦只浅浅得笑,“既然大夫人敕令瞒着,你怎的知道?” 鸢儿凑近了她,“那补品俱是大补之物,二公子受不住,便赏了些给下人。我爹因着在马厩办事不错,也得了些。只偷偷拿出去贱卖,也得了足足百十两银钱。” 时锦忍不住咂舌,突得脑中冒出某前朝诗人的一句暗讽,“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她赶忙压下这句话,又自嘲想到,眼下承平日久,虽则百姓日子仍是不好过,到底比之前朝强了不少。 “时锦姐姐,下人们这两日竟是抢着往二公子身边凑,都为得些好处。你去不去?若去的话,咱们一道去二公子院落附近转转。”鸢儿睁着一双亮闪闪的眼睛,满脸期待。 真真是那百两银子惊到她了。一个小丫鬟,便是攒上十年,又能攒多少? 时锦瞧瞧暗沉沉的天色,因笑道,“我是不去的,天上掉馅饼的事儿,哪能个个都轮着?” 更有句话她没说。上次因着话语中提了句二公子,二爷便发了狠得“教训”了她,倘若再来一遭,她怕是直接挖个坑把自己埋了得了。 眼见着劝不动时锦一道,鸢儿只得依依不舍得起了身,“钱帛动人心,时锦姐姐,我且去转转,说不定人家也碰上二公子呢?” 时锦捂着嘴偷偷笑了笑,眉眼也跟着弯了弯,“去吧去吧,等你成了富婆,别忘了请我吃茶。” “苟富贵,勿相忘。”鸢儿面色沉重得朝时锦点了点头,转身便走。 时锦又捂着肚子笑了一遭,正欲自廊下矮杌上起身,不想原本暗沉沉带着些土灰色的天仿若捅了个窟窿,小指粗般雨水犹如一道道银色长线,自天上穿下,噼里啪啦砸在院落中。久未经雨的假山瞬间溅起一层细细密密的水雾,连带着扬尘一起被砸向地面。 那雨势太大,又带了风,斜斜打在廊下,不一会儿便积了水,顺着走廊的漆木地面蜿蜒成溪。 不独时锦,便是司棋并知画,还有一众小丫鬟,俱都争先恐后得将游廊边上的遮光竹帘自半空中放下,借以挡一挡那迅猛雨势。 竹帘上的铜钩轻扯,顿时一道道帘帐放下,隔绝了游廊内外两处天地。游廊内的光线越发暗淡起来,哗哗雨声却仿若惊涛骇浪,携着闷雷滚动之声儿,自天际隐隐传来。 时锦扯了扯半边湿掉的衣袖,听司棋蹙着眉抱怨,“雨势怎的这般大?眼下业已入秋,断不能如夏雨般瓢泼倾盆。” 她深以为然得点了点头。左不过入夜,秋雨定然能停。 虽则这般说,那雨声极扰人,她因是回了耳房,寻了一身襄带棉絮里子的衣裳裹了,身上的凉气儿才跟着散了些。 又一时想及鸢儿跑出去的时机,想着她应是正正淋了雨。但现下雨势正急,天地一片昏黄,倒是不便去送伞。 心中只盼着这妮子且机灵些,找个地方躲躲雨方好,时锦又拿出丝线来想要打络子。 然刚起了个头,她又心浮气躁得放了下去。 前一遭二公子特特来讨债,让她再编个吊坠儿与他。但想及二爷那阴晴不定的性子,她硬生生没敢下手。 后又因二公子遭了牢狱之灾,这件事便又被她压了下去。 眼下二公子已然出了狱,时锦琢磨不定他是否还记着这起子小事。 照她说,此事忘了最好,省得二爷知道了,自己也跟着吃挂落。 当下又辗转反侧一番,想及二公子那温润性子,她又打定主意,这吊坠儿且不忙编。待得二公子问起,便推说忘了也使得。 念至此处,便是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厚道,当下忍不住噗嗤一声儿笑了出来。 她往常还念着谁谁谁欺软怕硬。她不也是这般性子? 若是二爷要坠子,她纵使不睡觉也得做将出来,哪敢如此敷衍? 一思一想间,竟是连屋外的雨声也跟着浅淡了些…… . 雨下了一整个下午,廊檐飞瓦汇成的水柱仿若一道道水龙,自房檐一泻而下,带着澎湃之声注入院中青石板上,又溅起一串串水花。 待得用了晚饭,那雨仍旧泼墨般从天上倾泻而下,与暗夜融为一体,仿若天地间再也没了其他声息一般,只余苍茫水色。 时锦开始坐立不安起来。 二爷尚未归家,她略有些犹豫,是就此在耳房歇下,还是照常回正房值夜? 一时又念及雨声太大,怕是会压过二爷回来的声音,她认命得拢了一床厚实些的被子自游廊上穿过,想要铺在正房脚踏上。 夜晚风声嘶嚎,有竹帘席卷着被掀开半边,那涌入的雨水带着浓重的凉一股脑儿拍在地面上,积成一滩滩水洼。 时锦不妨踩了两个水洼,薄底绣鞋也跟着带了些凉意。她将怀中的薄被又拢紧了些,以防着了雨。 待得进了正房,关上房门后又点了烛火,她的心这才跟着一道沉静下来。 二爷不在,雨夜又着实无聊,她便铺了脚踏,自行躺下休息。 前半夜她还警醒些,下意识得惦记着二爷是否回来了。待到后半夜,那风雨声几乎成了背景,衬着她的梦境,一道在睡梦中肆虐。 待得第二天早上,司棋进屋收拾,瞧见时锦仍自在脚踏上睡着,便唤了她起来。 时锦犹有几分不清醒。委实是窗外天色太暗,让人如置梦中。 “怎的雨还在下?”她揉了揉眼,听得外边噼里啪啦的雨声,一下子清醒了些。 司棋昨晚也未归家,闻言蹙着眉瞧了瞧窗外,“这般大的雨,若不及时放晴,怕是不少佃农的房屋要承受不住了。” 两人俱都有一瞬的沉默。 时锦收了薄被,起身洗漱好了,又随着司棋和知画一道用了早膳,三人这才一起簇拥着坐在正房门口,看老天爷发威。 雨势或缓或急,始终没有停下的迹象。司棋眉尖簇簇,沉吟着开口道,“有一件事,不知真假……” 第78章 三字经(三更) “我夫家是二爷米面铺子的掌柜。往日里虽说忙乱,但是近几日竟是没日没夜得连轴转,连口歇息的时间也无。此事原也正常,只现下秋雨如注,可是与此有关?”她眉眼染了些愁,瞧着比之往日更添一份柔弱。 知画只拢了一身桃红绣春芽的袄子笑她,“这有何怪?开门做生意而已,你说的只能证明二爷生意做得好。怎的又与这雨扯上关系?” 时锦亦是点了点头,纵然天色苍茫、雨幕接天,她也觉着这雨只是个例外,左不过比之往日大了些而已。 待得天色放晴,又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司棋见这二人不信,当下也抿了唇与她们笑到一处。然那笑终是不达眼底,在瞧见廊檐下的积水时隐隐又带了些忧虑。 知画和时锦到底在二爷身边伺候的时间不长,她确是二爷院子里的老人。 印象里二爷在十三岁时落了次水,一连高烧了好几日,便是连宫里的太医都来了好几拨,俱都摇着头说回天乏术。 当时老夫人急得几次背过气去,便是连侯爷,甚或准备了一口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椁备下,只等着二爷咽气。 然二爷到底争气,在第七天头上竟是睁了眼,只那眸子凉沁沁的,盯着人时仿若一只满含恶意的狼崽,瞧谁都带着那么起子戒备,倒好似换了个芯子般让人遍体生寒。 虽则性子变得执拗偏执,老夫人到底喜他绝处逢生,因也有了力气惩治二爷院里的奴才。 借着落水这个由头,看管不力的四个大丫鬟并几个小厮俱都被发卖出去,只一个侍墨被二爷死死攥住腕子,方侥幸留了下来。 司棋那会儿是二爷院子里的二等丫鬟,因着大丫鬟的位置空缺,她和另三个老夫人赐的丫头一起领了一等丫鬟的份例,便在二爷院里当值起来。 待得二爷养好了伤,他的性子比之以往更是大相径庭。虽则不若刚清醒那会儿满眼的狠戾,但却将那份恶掩于清冷到没有丝毫人气儿的行为举止中。 随着年岁渐长,二爷亦将骨子里的恶掩藏得愈加完善,坐卧行止,俱皆有度,眼瞧着倒也是行止俱佳的偏偏公子。 其他三个丫鬟乃是后来者,感受不深,她却是深有体会。 落水前的二爷虽说清冷,尚且保留着几分少年天性,喜与颢京城的一众公子哥儿聚在一处玩闹。然落水后的二爷便是一块冰,瞧着斯斯文文的,却是万事不入心。 便拿一个叫白芍的丫鬟来说,因着少女思春,又见着二爷年幼且好相貌,便引着二爷入彀。 二爷表面上还算和气,转手便将她送了东市一个孟姓屠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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