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听到身旁马车的动静,也是被打扰了步子,转过身,浅看几眼便确定了来人身份,他先作一礼道:“顾夫人。” 季卿语也福了福礼:“裴公子。” “许久未见。”裴瑛说。 可季卿语却道:“多年不见。” 裴瑛便展了点笑:“确实是多年。” “令尊令堂可都安好?” “家父还好,只是家慈不在了。” 季卿语张了张口,但还没问出声,便缄了口。 裴瑛似是知道她想问什么一般:“恩师眠于云长山脚,同河泽先生一般,坟前栽了枇杷树,如今开得尚好。” 君葬淮山侧,我葬楚江阳,五月初相逢,枇杷满林正①。 裴瑛的恩师乃是当年的内阁大学士沈义,同季卿语的曾祖乃是知己好友,两人初遇时,便是因为枇杷树,所以一次醉酒后相互约定,说是以后长辞南梁水,要像香山居士写的那首枇杷一样,在自己的跟前栽上枇杷树。 但其实,曾祖晚年忆曾经时曾同季卿语说过,自己死后,要在坟前种棵枇杷树,但决计不是为沈义那小老儿种的,而是为曾祖母,曾祖读《项脊轩志》时,读到过这样一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曾祖说,每次想起这句话时,就会想起曾祖母,他不羁一些,安葬的地方或许她不喜欢,但旁边有棵枇杷树相陪,枇杷树上结着枇杷语,每年的五月,都是我想你的硕果结成累累…… 曾祖还说,如果在坟旁栽棵枇杷树,还会想起卿语,想起这个小姑娘小时候生病不喜欢吃药,吃什么药都要皱眉,只有喝枇杷露的时候会笑,所以从那以后,这个吃不得一点苦的小姑娘一直在试图证明,她体质特别,不管生了什么病,只要吃枇杷露就能好。 季卿语不开心,不知道曾祖为什么说起枇杷树的意义,说曾祖母时就这般浪漫,说起她就这般稚气,但不论如何,季卿语都觉得枇杷树对曾祖不一般,所以她也会觉得,每年的五月,当枇杷树有金黄挂壁时,便是曾祖回来看他们了。 但是这些事,记在心里就好了,不必告诉沈学士,季卿语也没替曾祖来问沈学士坟前那棵枇杷树到底为谁而种。 但她同裴瑛默契一笑,想来两位长辈从前都留过同样的话—— 季卿语回:“曾祖眠于青山崖下,同不山先生一般,坟前栽了棵枇杷树,如今开得甚好。” 裴瑛笑得温和,眼尾处带着点清泉解冰的温凉:“如此便好……”他说着,示意了下自己手中的书稿,“想来是不方便请顾夫人小坐了。” 一句话里,季卿语听出了两番意味——一是自己繁忙,恐招待不周,二是身份不便。 从前年岁还小时,曾祖曾带季卿语去过一趟京城,相会旧友,也是那会儿,曾祖曾放出厥词,指着在场诸位道,谁家孩子、徒弟得了状元郎,他就把自己最漂亮的曾孙女许配给他。 若在场中有心思重些的人,这事不算指腹为婚,但几乎是指腹为婚了,只是这腹有些多罢了。但众人都知这是季渊泽炫耀自己曾孙女模样好、学问好罢了,特别是与他相熟相知的好友,季渊泽这人无拘无束惯了,做不来这等事,所以话虽那般,不过戏言一句罢,空口白牙,无字无据。 “裴公子请便。” 几句话,寒暄尔尔,谁都没提当年,只当是物是人非,过往旧曾谙,未来各安好, 出于礼节,裴瑛在书院门前目送了顾家的马车离开。 只他刚进书院,又碰上几个同窗,那人看到他进来,便用眼睛上下打量,不多时的功夫,便以自以为小声的音量闲言碎语:“难怪先前辛帅挂帅出征时,某些人就替顾将军说话,我当是什么呢,原来是瞧上顾家权势了,那迎来送往的姿态,真是叫读书人不齿……” 先前,顾青身为将军却让年逾花甲的辛帅挂帅,几乎让满城的读书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可便是这时,唯有裴瑛忽然说了句:战前主将乃是朝廷主派,圣旨传达,与顾将青有何干? 当时人群正说得兴头上,猛地听到人出来为顾青说话,纷纷出言攻击,也是那会儿,京城来的状元郎在他们心目中忽然有了可以指摘的缺点,众人连忙抓住这个机会一吐为快,对着裴瑛猛烈攻击,那是比批判顾青的言辞猛烈了不知多少倍。 但出气虽出气,稍懂政事的人转念一想,便知裴瑛这话说得尖锐,这话猛地在听是在帮顾青说话,可实则是把辛帅出征的事情归到朝廷头上,年轻有力的将领不用,偏偏用辛帅,这如何不是在说皇上在寒天下武将之心? 只想到这一层的人都立马刹住了念头,不敢继续往下想,心里只道这人果然惊世骇俗,难怪就是状元郎也会被贬。 “……都说裴瑛是翰林修撰、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状元郎,真真是有远见卓识,不似咱们这些只认死里的读书人,知道什么叫不为五斗米折腰,难怪咱们没有这样的际遇……” “也是,要是为人能同裴兄一般,想做什么做不到?只是我脸面薄些,读的圣贤书都在心里,自问举头三尺有神明,不敢做是非不分,善恶不辨的事。” 裴瑛冷言开口:“几面之缘罢,诸位兄台何致把话说得这般难听?” 只那些人说闲话被听到了,却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越发不依不饶,咄咄逼人:“这便叫把话说得难听了?也不知当初沈大学士被满朝的奸臣权宦攻讦时,他的好徒弟又在哪?只你今日所闻的一字一句,怕是都不及当初沈大学士被贬斥到当堂辞官时的一分一毫。” 话音一落,裴瑛忽然转眸,冷冷地看了他们两人一眼,那眼神中分明什么都没有,但却是冷得碎梅掺冰。 那两人被盯得脖颈一缩,只当是裴瑛被戳中了脊梁骨,灰溜溜地走了。 直到那两人的脚步声走远,裴瑛才转过身来,他盯着那两人站过的位置看了许久,也不说话,直到天色暮暮,才从书院出来。 只他走出书院时,刚好在书院门口看到了一只橘黄色的狸猫——金黄的日光洒在它身上,让她看起来每根绒毛都在发光,根根分明,漂亮极了,也不知主人家是谁,竟把她打理得这般漂亮。 这般想着,这猫忽然在裴瑛面前打了个呼噜,像是把浑身的精灵可爱都抖出来招待人了,裴瑛便露了点浅笑,几步上前把她揉搓了好几下:“虽不知你是谁家的狸奴,但现下她不在,我只好先蹭一把了。” 那猫乖得很,被摸的时候,还用尾巴缠了缠他,裴瑛也还了回去。 但这猫似乎是有些脾气的,被摸了一会儿就不让摸了,但也不急着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身,沿着巷子小路出去,走得十分骄傲,裴瑛就明白是叫他跟着了。 到底顺路,跟着就跟着吧,蹭了人家的猫,总是要顺路送回家才算礼貌。 裴瑛就这般跟在她身后,慢慢走着,心头空空,谁知走着走着,巷子的尽头,忽然见一个女子靠在巷口一边的石墙上,表情不好,有点不高兴,甚至有点凶。 裴瑛微微停了步子,一时间不知该往哪走,是装作不认识还是随口打个招呼,可又看她的表情,还是装作不认识吧,只他刚想点头示意离开,就看到方才在书院门口等他的猫儿跑到了那姑娘旁边,绕着人家的脚转了两圈后,被抱起来放在了怀里。 裴瑛:“……” 好嘛,连猫都是人家的。 巷口到书院也就没有几步的距离,想来方才那事,已经被人瞧见了,如何,还如何能不和主人家打招呼? 裴瑛张了口,对方却比他先说了话:“都说翰林院的修撰大人各个能言善辩,能写能书,可到头来,却是个打不还口,骂不还嘴的。” 裴瑛听完,仔细想了一会儿,就道:“崔姑娘说得是。” 崔灿叫他这话答得气不打一出来,都不知该说什么了,面上的神色又黑了些,明明对着别人巧舌如簧,但对上他,骂完一句,就没别的了。 裴瑛笑笑,知自己嘴笨,不再惹她生气了:“方才蹭了姑娘的猫,不知可否送姑娘一段路?” “送谁?” “送猫。” 晚春的雪突如其来,寒风凌冽不止,迷离了行军人的眼色。 顾青骑着赤兔马在雪中飞奔,长刀斜垂而下,血顺着刀尖在雪地里留下了一路殷红,赤兔越过贫瘠的田埂,越过山涧,明明单枪匹马,却如千军万马,他长刀挥舞之下,又是一颗头颅斩下。 猛烈的攻势叫西戎被打得如蚁退散,溃不成军,只知道人群中有人在喊回城!回城!可再一往去,跑的全是马,勒着马绳的人早已身首异处。 被称作图日的将军首先率军撤回了城,他遥遥回手,看顾青带着人把他们好容易打下的城池攻破,重新占领,像是收复,面色愈发凝重——南梁并不擅长在北方用兵,他们甚至在何处都不擅长用兵,但他们很会学习,现在用的战术全是他们先前用来对付他们的!而且南梁的兵马多,他们花了一个月才布置的战术、稳定的局势,仅仅十天,就被他们学以致用,甚至打得他们措手不及,毫无招架之力。 图日狼狈地看着城门升起,护城河隔断了对方的追击,他毫不甘心,在风萧萧中示威道:“南梁的将军,你们胜一时!” 顾青眯起眼睛,像是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 这个眼神激怒了图日,他嚷道:“回去看看你们的国家吧,南梁的土地上已经开满了我们的曼珠沙华!” 与此同时,宜州西南方,右参政江家府邸。 江莺正端着药碗从祖母的房里出来,她一个人端着漆盘不方便提灯笼,可就在她走过拐角的功夫,眼前晃了一下,还没看清,紧接着,就被一阵浓重的血腥气抵在门上,叫人反胃气息和那人嘶哑的声音传到她耳朵里:“敢发出声音,我便要你的命!” 江莺手中端着的药因他的推搡一晃,紧接着,什么东西刚好顺着手腕滴进了她的药碗里,浓重的血腥气绽了出来,刀锋抵住她的喉,这人虚弱又强硬地说:“我要见顾青。”
第70章 良禽择木 刀锋指人咽喉, 尖锐的光成了这天色未明之中唯一的亮色,江莺被人死死抵在廊道上,这是一个偏僻的角落, 只要人不往这走,根本看不到这里头正在发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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