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落在李妍身上,垂着眼眸思索片刻,才又开口:“那痕迹绝不常见。像是三股彩绳编起来的样子。” 三股彩绳的麻花鞭子? 李妍深眸骤然一冷。 沈寒舟说得很隐晦,每个字都在提醒她。 本来,府衙的案子就算是捅破天了,那也和李妍关系不大,她犯不着太上心。 但现在情况不同了,三股彩绳的麻花鞭子是非常特殊的物件。满青州只有飞龙山庄会编,还是预约货,只高价卖给土匪当中很有地位的人,是一种身份的象征物。 而目前青州有这鞭子的,算上李妍最多五人。 她目光复杂地望向沈寒舟,一时语塞。 来帮忙查个案子,一扭头自己就进了嫌疑人的范围了? 但沈寒舟没回应,继续道:“那鞭子的痕迹在脖颈也出现。因为凶手把头带走,且手法十分拙劣,导致大面积的勒痕都被破坏,我拼了很久。”沈寒舟抬手,指着自己的脖子,“颈部的切口创面,有明显的锯齿状痕迹,是握着刀柄,多次用力的结果。” “再加脖颈斜后方表皮外翻,说明他下刀的时候,被害人还没断气。”沈寒舟说完,将背在身后的手抽了出来。 “至于分尸的凶器……” 他手里端着一把黑色小刀。 “从入刀刀尖到皮肤仅有两寸出头的距离来看……”他将刀拔出,“最符合刀痕的凶器是这个,这是只有书生会用的书刀。” “书刀?”李妍蹙眉。 书刀多用来裁纸开信,所以刀刃可以做得没有那么锋利,以防不小心伤了人。 凶手用它来下手,着实狠毒。 先是劫走被害人,将她捆绑虐打,之后用麻花鞭子勒到昏迷,尚未断气就想将她头部取下来,每一步,都是奔着必死无疑下手,这得有多大仇恨,多丧心病狂。 “查了十几天了,凶手那边没线索,那被害人这里可查出什么了?”李妍望向捕头。 两人不出所料,双眼透出清澈的迷茫,摇了摇头。 李妍只觉额头发紧,切身体会到这一届青州府衙的捕头质量,确实不太行。 她仰起头,又回望石阶上的沈寒舟。 不知为何,总觉得如果是他的话,应该会找到突破口。 被她注视的瞬间,沈寒舟神色微顿,眉间嫣然涌起一抹不自在,目光落向一旁,旋即开口:“有。” 他将书刀收回刀鞘,那纤长的手指点着自己肩胛骨下一寸的位置:“在这,有一个很明显的烙印。” “烙印?”李妍没瞧见他的不自然,目光只落在指尖上。 沈寒舟是个读书人,宽肩窄腰,衣衫领口隐隐透出锁骨的曲线。 虽然瘦,但不得不说,好看,耐看,她喜欢看。 “我拓下来了,时间不长,像是去年烙上的。”沈寒舟从怀中拿出纸,迎着她那直白的目光,在她眼前晃了晃。 李妍被他挥得眼晕,一把扯过宣纸,白了他一眼。 “庄主若是觉得难以置信,也可以自己进去掀开再看一眼。” 听到这话,她下意识又想起刚才那一幕,登时又有些想吐。 “不了。”抬头瞬间正好看见沈寒舟的嘴角带着一抹得意,显然是故意的。 能耐了啊! “都拓下来了,我怎么能博了我们家善解人意的沈账房恩情?” 她哼一声,一把抖开,纸上一块黑白间隔的印记赫然呈现。 “这不是单纯烙铁盖一下,是墨印。”沈寒舟见她吃瘪,话里带笑,听起来心情不错。 李妍顾不上埋汰他,思绪都在墨印两个字上。 在大晋,烙印分三种,一种是防奴隶逃跑的,一种是防出逃兵的,还有一种,是刑罚。 墨印便是第三种,是毁肤涂墨撰写字迹,伤口痊愈之后墨迹伴随终身不掉。 是上古五刑之一,只会用于作奸犯科之徒。 沈寒舟两手背在身后,轻声道:“姑娘是个清白女子,完璧之身。但胸口带着墨印,实是令人匪夷所思。” 也就是说,她曾经因为触犯大晋律令,坐过牢。 “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能触犯什么律令,还被上了墨刑?” 李妍低头将那张纸看半天,那烙印像是个青字,又像是春字。 “是暴,暴力的暴。”此时,捕头伸手,指着拓下来的外圈解释道,“而且这边框是椭圆的,是县衙大牢才会用的图样。” 第3章 良心痛 这就有意思了。 墨刑上纹刺的字是有讲究的,什么罪刺什么字,在大晋律令上都有限制。 比如抢劫刺“劫”字,大多在耳后。 而暴,指的是殴打某人导致对方重伤。 李妍一言难尽地回头看向殓房。 那姑娘细胳膊细腿,十六七岁的大好年华,要是有能把某个人打成重伤的本事,怎么就会被人捆绑之后一命呜呼呢? “她是练家子么?”以防万一,她还是望向沈寒舟。 不出所料,沈寒舟摇头,语气稀松平常,听不出什么情绪:“……既然她有墨刑的烙痕,看起来也很新,想必府衙是有留档的。两位捕头若是想弄清她的身份,不如到户房重点筛查一下,看看这两年被授以墨刑的姑娘名单,应该能找到她的身份。确定尸源之后,你们也好划定范围,继续追查。” “沈先生所言极是。”捕头拱手,笑开了花,“往常总听云大捕头称赞庄上皆奇人,如今亲眼所见,可谓大开眼界啊!” 沈寒舟微微勾唇,恭敬颔首:“既已有如此明确的线索,我和庄主就不多叨扰,先回庄子了。” “这……”捕头一滞。 猝不及防的一句话,让李妍也有些纳闷,她胳膊肘撞了沈寒舟一把,小声说:“你干什么,我酒还没拿到呢。” 却见沈寒舟眸色一紧,负手而立,声音小了些:“这酒不要了。” 李妍不解。 他抿着唇,紧了下拳头:“听我的,不要了。” 李妍虽然不知道他打的是什么算盘,但她相信沈寒舟不会信口开河。 他是那种就算失忆,也一直端着那股矜贵气,绝非信口雌黄,随性而为的人。 “两位大人。”李妍思量片刻,道,“是这样,如今刚刚开春,山庄跑商的队伍都还没安排完,今日也是放下正业出来搭把手。但剩下的调查也好,追查也罢,都需要府衙的权利。我们两个是外人,不论是户房查案宗,还是外出走访,亦或者配合搜查,是吧……我们都没有那个权力啊。” 是这么个理。 捕头了然:“也是,我们也是突然上门,没有事先预约,给庄主添麻烦了。”他们拱手,“庄主已经帮了大忙,待我日后禀明大人,再登门道谢。” “客气了。”李妍笑着,从袖口里拿出两张招待券,“这两日办案也累了,这券是我们飞龙商行内部发行的,能抵饭银,聊表心意,您二位随时去都成。” “这怎么好意思。” 话是这么说,但架不住李妍热情,两个捕快便乐呵呵地收下了。 就因为这茬事,沈寒舟的脸从府衙出来就一路臭到了商街。 “哎我自己发两张券拉拢一下还不行了么?”李妍无语,她坐在马车上,被他的目光戳得肺管疼。 “你明知道我什么意思,为什么还要搅和。”沈寒舟话音冰冷,像是覆了一层雪。 李妍看他不依不饶,只得实话实说:“我知道这事情有诈。一个锁骨下面有墨印的人,府衙怎么可能查了十天一点线索都没有?只有两种可能性,要么这个姑娘身份特殊不能查,要么这个案子背后有势力,不能碰。” “你知道还要发劵?那一张劵是五十两银子,两张一百两,山庄里经营铺子,一百两银子要四五天的纯利才能贴回来,说送就送了?” 堂堂飞龙山庄庄主李妍,在马车里被他怼得无从辩解,只能避重就轻:“那是我的银子!怎么说得跟这银子姓沈了一样啊!” “少岔开话题。”沈寒舟声音更是冷冽,“你是想暂时住在青州城里,自己往下查,我不同意。”他直言,“京察每三年一次,在这个节骨眼上府衙把这烫手山芋扔给你,摆明是想要个背锅的,你以为是什么好事?” “你这个人……为官者要为国为民,你怎么这么小家子气啊!”李妍抱怨。 沈寒舟愣了下,言语中充满不可思议:“大小姐,我一个土匪,不优先考虑整个山庄,难不成还要替官府考虑?” 李妍一哆嗦。 她刚才一时放松,竟然说走了嘴。 现在的沈寒舟,不是京官,不是父亲的政敌,而是被她忽悠成对飞龙山庄忠心耿耿的顶梁柱。 “我从小就在山庄长大,如今虽然失忆,众人也都从未刻薄于我,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大小姐往坑里跳。”说完,沈寒舟气得别开目光,不想再说半个字。 他这般愤慨,倒是闹得李妍良心痛,还想笑。 沈寒舟啊沈寒舟,你也有今天! 早知今日,当初何必和她爹作对?老爷子走的时候要是顺气,现在也不至于被她李妍拿捏在手里。 “虽然你是我的青梅竹马。”她趁机故意逗他。 青梅竹马四个字,像是根小锤子,敲在沈寒舟头上,敲得他半侧的身子有些僵硬。 “但是呢,这件事我确实不管不行。”她语重心长地解释,“你想想看,那姑娘身上的鞭子痕迹,直接连着我一起成嫌疑人了。到时候查到我们头上,整个山庄都脱不了干系。” “若只是把我一人拉下水还好,但我们山庄是干什么的?经得起查么?”她顿了顿,“我说的这还是最好的情况,若是府衙不当人,为了保住自己的乌纱帽,非得找个垫背的,比起那个毛都瞧不见的真凶,我这个手里拿着鞭子的,岂不就是现成的替罪羊?” “给他们两张饭劵,也是想着他们来吃的时候,我能再套出些额外的线索,好自救。”到这,李妍又故意探身前倾,笑眯眯道,“我们打小一起长大,你不会真眼睁睁看着我去当替罪羊吧?” 沈寒舟身子往后抻着,冷笑一声,丝毫不给她面子:“你不就是为了那两壶酒。” 李妍愣了下,笑意僵在脸上。 这怎么才一个月,就活成肚子里的蛔虫了? “谁不知你贪酒好色。”沈寒舟落井下石,冷着脸,“你一个人在城里我不放心,我和你一起。” 李妍刚想再说什么,就听沈寒舟掰着手指头算:“你这两年住自家的酒楼,还要请艺女弹唱、招小倌,一次除了银钱你还给十两小费,这种没必要的浪费,我得盯着。” 他恶狠狠道:“我绝不能让山庄断在你手里。” 李妍哑然。 沈寒舟刚醒的时候,一屋子人还没想好怎么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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