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不疾不徐,慵懒而缓慢,却字字如冰。 李妍没见过这样的彭兴州。 她一时手顿在半空。 她对彭兴州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个总是乐呵呵笑着,处处都礼让谦逊的伯父形象上。 可转念一想,也是,短短十年,经历了手足相残,失去了挚爱,又被部下背叛。 想来再儒雅端方的人,也没办法维持最初的心态。 他这样也挺好。 比起动口,果然是动手更有效,整个院子眨眼就安静多了。 “给你们时间和机会回忆回忆,你们从哪弄来的宁小花,陈家又是怎么看上的她。” 彭兴州话音掷地有声,“大家都是生意人,给的线索有用了,我也出十两,要是没用的话……我们也花了这么多时间这么多功夫请你们,麻烦两位把命留下,我也好给弟兄们一个交代。” 李妍一边听他说,一边伸手要夹花生米。 可她筷子在半路被凭空冒出来的另一双打了一下。 沈寒舟面色不悦,加了一筷子青菜直接添到李妍碗里。 他声音清冷:“吃点蔬菜,毒不死你。” 第23章 不挑,乃容 沈寒舟一向毒舌。 从他失忆被带回山庄起,李妍就发现他这“过人”特质。 不仅能抓重点,还能扎心扎肺,最重要的是根本无法反驳。 她嫌弃挑着碗里的叶子菜,在沈寒舟关切的目光注视下,费劲巴拉地送进嘴里。 “身为大小姐,当有大气量。不挑,乃容。”他很满意,面颊带笑。 李妍白他一眼。 这种歪理,她现在每天都能听到,听得耳朵长茧子,烦。 她报复一样夹起一只鸡翅,放在沈寒舟的碗里:“身体不好,多补补。” 沈寒舟的脸色一下就暗了。 李妍难免得意,还无比殷勤地补刀:“这可是大当家花时间费力气专门请我们的,这鸡想来也不会是一般的鸡。” “野鸡,下午刚打的,肉质鲜美。”彭兴州指着盘子,笑眯眯接话。 就见沈寒舟沉默片刻,深吸一口气,端起碗,努力咬一口鸡翅。 还没咽下去,脸色都变了。 李妍咧嘴一笑,凑过去问:“好吃吧?” 她知道沈寒舟不吃鸡,虽然不明原因,但这男人看到烧鸡是真的宁可饿死也不动筷子。 如今在这被她摆了一道,看向李妍的目光都冷了不少。 他没回答,放下碗,起身就走。 没多久,就从院子外听到呕吐的声音。 李妍这才觉得自己玩笑开大了,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他这吐得像是害喜了一样,不要紧吧?”彭兴州问。 李妍望着他碗里的鸡翅,自己夹回来放在一旁,片刻后才说:“煮点米粥稀饭吧,他身子不好。” 彭兴州面露惊讶。 他转过头望着院子外,不等他吭声,李妍又补了一句:“加点猪肝,有鸭肉更好。” 回过脑袋来的彭兴州更惊讶了。 他点头,摆手吩咐厨娘现做。 李妍看着自己碗里的叶子菜,心情莫名的低沉了。 她端着碗猛吧啦几口咽下去,皱眉冷言:“你们两位,是想起来还是没想起来?不行就别费劲了,我们很专业的,一刀保准送你们上路,不怎么疼。” 她话音刚落,四周盗门人齐刷刷拔刀。 呲啦啦几声,张家家主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声音颤抖:“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他哆嗦着,嘴皮直打颤:“宁小花从哪里来的我们也不知道,我买她的时候她就叫宁小花了,那时候她八岁,我们家缺一个端茶倒水的麻溜丫鬟,就三两银子从张麻子手里买过来的。” “张麻子?”李妍边问,边伸手。 眼角的余光正好瞧见沈寒舟回来,她筷子在花生米上打了个旋转,最终落在了叶子菜上。 “他以前是柳河县最大的人牙子。”彭兴州小声说,“后来因为卖的奴籍里出了几个来路不正的人,被主家找上门,下狱之后没多久就死了。” 沈寒舟坐下的时候,李妍正好将叶子菜夹进了碗里。 “你从张麻子那买了宁小花,在官府走红契了么?” 张家家主愣了下,支支吾吾半天才说:“就只有白契。” 人牙子交易,双方交钱签字之后称之为“白契”,在官府盖了官印,收进户房之后称之为“红契”。 红契是受到大晋律令保护的,如果人被其他人偷偷带走,便是偷窃,府衙有权介入。 白契就不一样了,类似于一个约定。 但也不能说白契的交易有问题,因为送到官府盖红印,府衙是要收银子,一般都是交易额的十分之一。 有不少人家为了省这部分花费,和人牙子商量好,多给点银子,只走白契。 这一套路数,李妍很熟。 她看着张家家主,大约四五十岁的样子,就算带着头套也掩盖不住他的恐惧和不安。 “她在你府上做事如何?” 星空之下渐渐起了虫鸣,两个侍女将灯盘罩上纯白的面子,又拎着两只灯笼,安静退在彭兴州身后。 家主低着头,佝偻着身子:“她上门第二天我就想退货了。那小花什么都不会,端个脸盆两只手使劲合撒,走路又慢步伐又小。愣是从头开始,一点一点教她。” 倒是稀罕。 奴籍在大晋大多是家生子,家里奴才生下的孩子,一辈子都是要伺候主子的。 不管是从哪来的,端茶倒水都是从小就学,就算是个笨蛋,八岁也能做最基本的伺候活。 “她识字么?”李妍追问,“或者,你有没有听她吟诗唱曲过?” 寒风吹动李妍身上的白衣,跪在地上的张家家主转头往身后问:“夫人,她伺候你的时候多,她识字么?” 被打了两巴掌之后,张林氏跪坐在地,老实多了。 她摇摇头:“不识字的,也没听见她吟诗唱曲。” 李妍点头。 兴许真是自己想多了。 听到白契,又联想到柳河这两年的拐卖,下意识觉得会有隐情。 忽然,沈寒舟开口:“你们让她买过笔墨纸砚么?” 两人皆是一愣。 “买、买过。”家主道,“还因为这个事情,罚了她。” “怎么罚的。”沈寒舟一边问,一边将李妍的饭碗亲手递给她,笑眯眯示意她抓紧时间吃完上面的叶子菜。 李妍看着眼前绿油油一片,额头皱出一个“川”字。 “让她去买些平日里送信回信用的纸张和墨宝,她带回来一本冷金宣一块东宝墨。这两样加起来足足十多两银子!我们家这种寒门,哪里经得起她这么折腾,当时我记得是打了板子。”他说到这,转身又看向他媳妇,“是这回事不?” “对的对的,说打十板子,但第五下她就晕过去了。” 李妍嚼着菜叶子,钦佩地看着沈寒舟。 厉害啊。 这宁小花看来绝非一般人,如果是大户人家的奴籍孩子,不可能什么都不会。但她偏偏知道大户之家用纸墨的习惯,知道买冷金宣和东宝墨。 这样的姑娘不识字,可能性不大。 她应该是故意不暴露自己识字这件事。 “后来呢?她怎么被陈家少爷瞧上了?”李妍搁下筷子,她感觉再吃下去,沈寒舟要把一盘青菜都塞给她。 她实在是吃不了。 这次回答的是张林氏:“那宁小花八岁入府,十四岁时出落得太漂亮,在外甚至有柳河第一美人的名号。” 她顿了顿:“我其实有自己的算盘,想着她长得好看,平日里就多带她出去转转,万一被哪家的公子少爷看上,说不定能卖个好价钱。万一开出来七八两的价码,我不就赚了么!” 第24章 都是天意 买她的时候只花了三两银子。 几年之后,看到她那张惊为天人的面庞,张家夫妻简直像是旱河里淘到金子,日日都在盘算怎么把她卖个好价钱。 “几位爷爷,她宁小花能卖进了陈府给陈家少爷做妾,那是她前世修来的福分啊!” 张林氏十分恳切,两腿往前蹭了一小段:“陈家什么没有啊,要吃又吃,要喝有喝,她一个奴,生来就是主人家的一条狗,做个小妾不得了!” “所以,你是故意让她和陈家少爷相遇?”李妍问。 “对啊,陈家要出钱买人,总得让人先看看长得怎么样吧?就是买条狗也得先看看大小瞧瞧纯不纯的么。”她说得十分不屑,“好在那张脸是真不错啊,我是女人,我都嫉妒。” 她说这些的时候,张家家主的腰佝偻得更深了。 他似乎在回避什么,收紧了肩胛,头扭到另一侧。 李妍身旁,沈寒舟话音平静如水,却透着寒凉:“怎么不再等两年。” 他两手揣在宽袖里,银色小冠后,两条白色发带随风飘动。 “十四岁就着急出手,急了点吧。” 这话精准地踩中张林氏的痛处,她猛然挺直腰板,说话声音都高了:“还等两年?那怎么得了?她长得那个狐媚样子,人又下贱,可是勾男人的一把好手呢!再等两年,我怕她就爬到我头顶上去了!” “夫人!”张家家主沉声吼她,“嘴上积点德吧!” “怎么?难不成是我说错了?是谁整天色眯眯,眼睛都长她身上的?她要不是个狐狸精,我会那么着急就把她卖了?”她越说越来劲,“她就是个靠身体吃饭的下贱家奴!” 李妍听不下去。 她抓起几颗花生米,两指轻弹,冲着她身上的穴位,嗖嗖几声发了出去。 张林氏“哎呀”一声,原本挺直的腰杆弯下来,蜷缩在地。 李妍这才收手,指尖还留着两颗。 她拿捏着,话里满是讥讽:“从夫人口中听到这些话,一瞬就明白张家为何成寒门了。纯属天意。” 她将花生米送进嘴里,接着问:“在你的策划下,最终把她十两银子卖给了陈家少爷?” 张林氏“哎呀哎呀”地歪在地上呻吟。 张家家主赶紧接话:“是的,我阻拦过,但家中下人的发送,身契,都是夫人掌管,她不让我掺和。” “你为什么阻拦?”李妍有些诧异:“你不也想赚一笔?” “她太小了啊!”张家家主叹息,“我虽然也指望她日后能赚回些银子,但……十四岁,把她就这么卖出去,这是昧心的银子啊。” “可你最终还是放任了。” “那能怎么办?陈家银子都给了,除了落在门口的花轿,还带了十个打手来。我不将人交出去,必定惹祸上身。”张家家主激动了起来,“陈家在柳河说话比官府都管用,我们这样的寒门,还得仰仗陈家的提携,我得罪不起他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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