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驾——” “是长阳侯!疯了。长阳侯疯了——” “快来人啊,挡不住他!” “陛下——” 聂让漠然地持续挥刀,却觉得他们的话如此奇怪。 他不是,他不是长阳侯。 他是聂让啊! 了无牵挂,不求任何退路生路的刺客,无人可敌。 深玄行衣色彩加深,沾着不知谁的鲜血。 群攻之下,小九有一剑趁乱刺在了他的左眼,黑玉的眼睛破碎,登时血流如注,他却反抄刀刃,顺势送入他腹部,又一拳之下,迫使人晕了过去。 随着横刀断裂,镜子蓦然消了景,再聚拢时,是朱雀街头,刑场。 长阳侯聂让行刺谋逆,被大理寺判以寸磔。 俗称,凌迟。 木质的囚车架着头发灰白、发梢卷曲而浑身是血的死士,聂让未做任何挣扎,甚至连周围的唏嘘、咒骂、掷臭物声也未曾入耳。 “疯了吧。” “噫,他好脏。” “养不熟的白眼狼。” 盛夏烈烈,日头昏毒,又是三天三日的折磨。 死士身体强健,上百刀落在身上,竟从不需要刽子手拿冷水唤醒,一刀又一刀,他都生生挨了下去。 刑场束缚的怪物仍一言不发,似在接受这份理所应当的痛。 直到伤痕累累的身体油尽灯枯,聂让忽的望向天际的太阳,想起了曾经在同样一个夏季。 他找到了一生侍奉的神明与光。 后背裸露的半截白骨,虚弱跳动的心脏在其中依稀可见。 忽然间,仅存的那只独眼似看见了什么、豁地睁大。 他痴痴望向天际的虚影,几近病入膏肓一般,苍白如纸的面庞落下泪来,干裂的唇哭着缓顿地嚅出几句话。 她透过镜,看清他的唇语。 ‘主人。’ ‘阿让,有罪。’ ‘可为什么,您要这样对奴?’ 身为工具,却自作主张,杀了主子的亲弟,他的少主。纵承千百遍剥皮之刑法也不足惜。 可她竟还愿意在死亡尽头,最后再看他一眼。 哪怕没有得到回答,哪怕痛到骨髓,哪怕神魂俱灭,也无妨了。 遂终笑起来。 (二更) 镜子里的暗卫永远闭上了眼,所有金芒归于平静,姜瑶久久不语,怔在原地。 她的第一反应,竟不是姜鸿和大赵如何了。 而是…… 她不要他这样。 绝对不要。 姜瑶知道结症。 这十来年,聂让从未有一刻将自己作为人去活。 那些压抑在心底太久而不可言的情绪,最终逼死了他。 长公主木然坐了很久,想了很多,直到月挂正空。 她不是回避问题的人,既如此,有些事情,不能那样了。 可是又要怎么做呢? 北疆,是暂时去不了了。 她忽然很想活下来,十万分地想。 还很想,现在见他一面。 再敲开他那天下第一的榆木脑袋,看看里面到底都塞了什么。 姜瑶不想辩论未来的行为是否应该今日定罪。 既然他日后敢做那种事…那她现在顺着自己的心意罚他一顿,也是应当的吧。 起身,敲窗:“阿让。” “在。” 活生生的人推开窗扉进屋跪下,一如既往,随叫随应。 长公主抱着火炉坐在塌上,静静注视着他。 眉眼冷峻,一如既往,其中却比他最后的死寂如潭的眼瞳,多了太多温存和属于生的色彩。 镜子里的那双眼睛,在看到她的墓碑的那一刻,就彻底死去了。 “你起来,坐下。”她指了面前软塌。 聂让只抬了头,未动。 “坐,本宫有几件事问你。” 姜瑶盯着他,又一次重复,语气强硬。 他这才缓慢地起身,几分僵硬地坐在榻上,缩着手脚,极拘束。 “之前,我说过想让你告老还乡,你考虑如何?” 聂让的呼吸骤然收紧。 …… 为什么忽然提那件事? 是他做错了什么吗? 聂让心底不安,只是小声而一字一顿地坚决道:“奴,誓死追随长公主。” 此点,经年不变。 誓死。 好一个誓死! 姜瑶腾地气笑了。 果真是个木头脑袋,她是取错名了,葫芦儿不该叫葫芦儿,合该眼前这人得此名。 她笑意带着些许怒火、了然、杂着痛与怨,一连道着好,胸口微微起伏:“好,你很好,好极了!” 既然近也不是,不近也不是。 那她便随着自己心去吧。 大不了,他就来陪她吧。 左右黄泉路上寂冷,有人齐行便不觉得孤单。 见她如此,聂让越发茫然,心脏隐隐作痛,却完全不明白为什么。 忽的,桃香离近了,他僵住,不敢动。 “…主人?” 一双瘦弱纤长的手正抱住他的后脊椎,似确认什么般轻抚脊背,一遍又一遍,力度不重,缓慢谨慎。 “阿让。” “是。” 殊丽殷红的眼角恍若勾人妖狐,她弯弯地笑起来:“侍奉过人吗?会吗?” ……! 咔嗒—— 十八年来,怎样摔怎么磕也不坏的铜镜,因这一句话,破碎成刃。 这短短几个字和这一声,皆让聂让吓一跳,他险些抽刀。 姜瑶却将手搭住他的手上,不重,却足以将横刀退回去:“别紧张。” 他声音磕磕绊绊:“那面,镜子…” “不用管它。”她捧着他的脸,“本宫在问你话。” 他将视线侧至极限,却不可避免地将她如玉般光洁的下颔收入眼中。 无论是艳丽微红的凤眸眼尾,或是远山眉黛、明珠绛唇,所有的色彩,对他而言,都太过浓烈。 他该怎么回答? 聂让咬住牙,绷紧身体,如实:“奴…不曾,不会。” 他从未…做过那种事情。 似发现了新鲜的事情,姜瑶扬眉:“不会?也无妨。” 呼吸的间隙,她在他耳畔吐息如兰,却有些凉意:“本宫可以教你。” 偏凉的玉指盖住了那双豁然缩小的黑玉石般的眸。 乌珠完好,如映天光。 很漂亮。 千万别弄坏了。 她想着,将双手绕住了他的颈,微微闭眸,贴了上去。 馥郁的桃木气息斥满鼻息,两瓣柔软印在唇上,温热探着唇,迫使人头晕目眩。 脑子哄得一声炸开了。 一切只剩微微发苦的甜。 聂让想伸手回抱住她,想汲取这份甜,想融为一体。 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想。 强烈的冲动近乎要将人淹没。 不…不行! 他怎么可以? 聂让竭力压抑着呼吸,拼命恢复清醒。 却有一个声音如恶鬼般在耳边低语。 你看,晁行都可以。 你为什么不行? …… 不一样的。 她将他的迷离与挣扎收入眼中,又咬了一下他的耳垂,肺腔吐出微凉的息。 “你要抗命吗?聂让?” 只这一句,便能让他停下要推开她的动作。 姜瑶嗤笑了一声,顺势将人推在她的软塌上,被褥绒毯上满是她的气息。 迷离桃香与药香越发浓郁,包裹着他每一根神经,直到一切昏沉,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可是…可是真的不能。 他不配啊! “暧。” 看到了什么,姜瑶微讶,指腹挑起他眼角渗出的一滴泪:“怎么哭了?” 不…… 也不能…让主人不高兴。 聂让努力将眼泪憋回去,直到眼角泛红,话音有颤,字不成句:“奴…主人,我…” 他不怕主人要对他做什么。 只是想问问,他的身体用于侍奉主人,是否…太脏了。 有很多伤,也实在难看。 聂让咬住舌尖,直到泛起一丝血腥,让疼痛将他拉回现实,试图起身。 可姜瑶俯身撑在他身前,趁他不敢大力动作时吻住他的唇畔,朱唇衔着仍略有干裂的唇,轻轻摩挲,直到它变得水润。 “……”片刻沉默后,她的声音类于叹息,“是惩罚。阿让。” 她伸指,在他右肩箭伤的周围柔柔地划着圈,听着他呼吸加粗,瞳孔几分失焦,心情渐渐平复,只与他低低耳语。 “擅自离职的账,还没算呢。” 如今大势已定,她可以再花些时间,教他慢慢立起来。 实在不行,那大概是老天注定要他陪她一起走的。 至于其他人,不在她考虑范围。 毕竟敢指摘她的人,上折子前,先给她掂量掂量自己。 纱帷被放下,烛火熄灭。 片刻的漆黑后,死士的眼睛适应了黑暗。 聂让恍惚中抬首,看到她伏在他身上,柔软的手臂撑在他的胸口,轻咳了几声,震得他心口酥麻,偏向他的双眸如皓月温柔。 只一下,聂让便闭起眼,不敢再看,手指指节下意识攥紧。 视觉的缺失让其余感官越发敏锐,所有的感官映射在脑海里的知觉,都使呼吸不受控制地加得更重。 意识沉沦大海,不受控制。 是梦吗? 为什么会做这种大不敬的梦。 又为什么有一瞬…他看到了自己跪在主人墓碑前。 那场景,只这一眼,刺骨剜肉的痛卡在心肺,扎得人难受。 他难以想象亲临时的感受。 应是错觉的。 如果主人死了,他怎么可能活着? 聂让将眼眸小心睁开一条缝,看向身前人,心重重回落,再闭上。 还有,主人不是在这里吗?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仿佛庙宇因仰慕而窥视仙人的信徒,暗暗捉住了一绺柔顺的乌发。 姜瑶侧目,发现了他的小动作。 酸涩之余,见他闭着眼睛却顺从着她的模样,心底又有一种无言的期待。 很奇怪。 姜瑶叹息了一声,吻了下他坚毅柔软的下颔,小心避开他右肩新伤,指尖绕起他的发尾。 “放松些。” 缓慢吐出的温热字句编织了一张无法逃离的蛛网:“你和我,都会快乐的。” 朱红窗外的上弦月下,她听见他在越发粗重的喘息中,以泣音般的声音低低唤着:“主人…” 心随远方的海域起伏,身体如不受控制般地沉沦,亲吻皓白月光。 他知道不对,不该,有悖身份。 可是那个不敬的,卑劣的想法突兀地再次冒了出来。 可晁行都可以……他是不是也…… 终于,他闭上眼,笨拙地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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