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啊。 姜循想,她不想走的。 她明面上说她要和叶白化身恶鬼,折磨所有人,待在东京让这里天翻地覆。她的私心中有一道很小的声音,说着她不想让自己的死亡被江鹭看到,不想让自己的憔悴虚弱为江鹭所知,不想当着他的面结局惨淡。 姜循承认自己自私。 她既想江鹭喜爱自己,又想自己在江鹭眼中永远年轻貌美,风华无双。做不成他的老来伴,也要做他的明月光,朱砂痣,让他永世不能忘,永世爱她喜她留恋她。 靠着车壁,姜循心中想着这些。她闭着眼,薄薄眼皮下,眼睛却微微泛红潮湿。 她从来不愿自己的脆弱为人观赏,便一径闭目养神,不再和车中的叶白、玲珑试图搭话。 很快,车停了下来,应是到了太庙。 外面卫士来通报,姜循睁开眼,正要扶着玲珑的手下车。她听到叶白冷不丁的温柔声音:“循循。” 她侧过脸,看向那坐在昏昏角落中、面容被光影和晦暗分割成两半的秀丽青年。 那青年若有所思:“今年的元日,是我认识你这么久,你最平和的一次。” 姜循怔住,不解。 叶白:“你不如何发怒,不如何自哀,不留连过去,不奢望未来。你不自堕,也不强求……这是你最为平和的一年元日,不为你爹娘、仇人、姐姐而情绪起伏。我想这是江鹭带给你的。” 车帘掀开,一束光正好错开,照不到后方的叶白。 姜循便看着叶白垂着脸,他坐在黑暗中,面孔发白身形颓然,被黑暗吞没。 她有一刻想回头拉他,但他似察觉了,朝后缩一下,抬起脸来朝着她笑一笑。 他盯她时,瞳孔不动,笑容温煦,又迷惘:“所以,某一刻,我真的希望你和白鹭鸟无拘无束,飞上寰宇,自由自在。某一刻,我希望你不再是孤独一人,希望我们走向不同的路,希望你试着寻找自己的未来,为你自己而活。” 他凝望着她。 他眼尾的红浓艳无比,好像既要流到她眼中,又要在车中和光同化尘埃。而礼部官员们和官吏朝此走来,他们没有更多时间闲话家常了。 也许叶白什么也不指望,可叶白仍渴求着什么。 而他的渴求得到了回应——擦肩而过时,姜循扶着玲珑的手下马车,在他耳边留下极轻的一句:“我信你。” ……如此,对叶白来说,便足够了。 -- 很快,时到上元。 这一日,开封府绞缚山棚,东京大盛,四面城开。四方金碧相射,锦绣交辉。而皇帝赐旨,上元佳日,昼夜不禁;太子大婚,与民同庆。 天未亮,姜循便坐在房中,聆听着外面声潮越来越高,四方仆从进进出出。 她不在大相国寺,不在自己的府邸。今日她将从姜太傅府乘坐车辇,被迎入皇城迎入东宫。这座寝舍,是姜循多年不居之处。昔日落满尘土,今日被收拾得喜庆非常,焕然一新。 鞭炮声早早响彻耳际,屋中挂帐铺房。侍女和嬷嬷们进进出出,殷勤地服侍姜循。她们撒百果,问吉祥,为新嫁娘梳发绞面,描眉添妆,披上一重重婚服。 这是本朝太子的大婚之日。 被当做木偶一样打扮的姜循在欢天喜地中抬起脸,朝着四方人士浅笑。 动手的这一日,终于到来了。
第94章 张寂没有前去姜府观礼,观太子妃大婚。 姜太傅未曾邀他,是一重原因。另一重原因是,天未亮,张寂便得手下汇报,于北郊山林,发现被抛被分的尸体,疑似是张指挥使在查找的侍女绿露的尸身。 张寂心事难言。 半年不见绿露,也查不到此女踪迹,而姜芜于前些日子露了些破绽。张寂对姜芜生出怀疑,这几日,便一直瞒着姜芜,私下查找绿露的线索。 他希望自己想错了,但是在下属汇报那女尸线索后,张寂沉默一炷香时间,仍是带着卫士们,在大婚典前直出北城,前往北郊山林查询女尸。 天蒙蒙亮,北郊野林草木寥寥而窸窣,又有露水泥草潮湿气息,浸湿这些武人的衣袍。 他们用剑柄开道,四处敲打。跟随的手下低声向张寂汇报:“有一个猎户,猎兔子时挖到了一个戒指。猎户到山下当铺典当,被人报案。开封府的兄弟们知道咱们最近在找什么人,就把这个消息跟属下透露了。” 下属抬头,透过高耸入天的密林努力张望:“应该是在这附近吧……” 张寂忽而蹲了下去。 青色武袍落在地上,沾了泥土。他先用剑鞘敲击一地,朝下压了压。那处声音不见沉甸甸,乃是低闷空寂。众人一对视,都听出了不寻常。 而他们的指挥使言简意赅:“挖。” 下属们合力挖开这片泥土。他们从土里没有挖出完整的女尸,而是挖出了一根手指头。过了许多日,指头已经腐烂,散发着恶臭气息,让人欲吐。 弟兄们脸色微变。 张寂面不改色,朝身后某人递了一眼。那人上前检查指头,最后低声回话:“……是女子指头。” 张寂垂着眼。 跟在他身旁的近侍,看到这位郎君极快地睫毛颤抖,某一瞬闭目,压下他眼中的千般神色。 张寂站起身。 他的身形在半明半暗的天色下,被枯林罩上一重濛濛雾气,像清雪一般。这重雪萧索无比,张寂神虽苍白,却依然坚拔不催。 他在众人身前,迈步长行,淡道:“继续找。” 他仍不能确认这尸体是绿露的,不敢相信在他面前柔弱单薄的姜芜,背后有另一张无人见过的恶鬼面。 他照拂她,关爱她,呵护她,一次次去帮她救她。可他在这一次次机会中,是否沦为了她的帮凶,在帮着她杀人放火呢? 他从建康府带回来的那个柔弱小女子,真的是他日日愧疚的那个小女子吗? 他今日已经走到了近处,只剩下一重薄纱,便能看清姜芜的真面目。他身子发抖心神直跌,每走一步都希望这是幻觉—— 可张寂从不沉溺于虚妄。 他要朝前走,他要看清——姜芜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 姜太傅府上,张灯结彩,与北郊的荒芜全然不同。 朝中与姜家交好的朝臣与各大世家名门的贵族男女,几乎都来观礼。甚至许多百姓无缘参与宫中办的婚宴,也要来女家凑些热闹,沾些喜气。 毕竟今日是上元日,金吾不禁;毕竟寻常百姓少有见到太子妃的机会,此日难得。 而姜家百年望族,出手也颇为大气。姜母虽病逝,无法主持今日礼,但姜家主家特意派了两位中年妇人,帮姜太傅稳住此日。 众人一派忙乱,于百忙中,两位主持今日局面的妇人中的一位,抓住一侍女着急问:“姜芜呢?妹妹出嫁,她得出面啊。” 被抓住的人,是一个面生侍女。 那侍女面白气盛,身量微高,叽里咕噜说了什么。一片喧闹中,妇人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一旁的玲珑眼尖,忙将那侍女唤过来,埋到自己身后。玲珑在妇人疑惑又烦闷的眼神中,乖巧回答:“大娘子不在府上呢。大娘子早早进宫去了,说去东宫看看有没有需要娘家这边帮衬的。” 妇人一怔,大怒:“什么礼数?!上不得台面……” 她正要气骂,被旁人另一妇人一拉,想到今日是婚宴,便硬生生压下了不痛快。 两位主持婚宴的姜氏妇人对视一眼,心中皆有些鄙夷:姜夫人那个半路认回来的女儿当真是小家子气,这么重要的吉日,她居然混不吝地进宫去了。 宫中典仪有礼部办,有宗庙看,用得着姜家?只有女方这一边,才需要姜芜出面。毕竟姜夫人病逝,姜家总得有一个能撑住场面的人。 如今看来,她们指望不上姜芜,只好忍着气帮衬,暗道姜太傅教女无方。 而手持一却扇、端坐于婚榻的姜循,已然将两位妇人的抱怨听了个干净。 那被训斥的侍女不甘不愿地被玲珑扯走,默默退回姜循身边。身边照应的嬷嬷们出门和侍女拿什么物件,姜循便漫然抬目,瞥了那侍女一眼。 侍女面孔稚嫩而身量微高,眼珠灵活乱转。也就是今日局面有些乱,但凡有人细看,便能发现异常:这侍女非“女”,而是男子假扮。 更确切地说,他是被姜循关了将近半年的苗疆少年。 少年终于被放出来,雀跃无比。但他一听姜循的计划,又是什么“蛊”啊之类的,便一阵后怕,连连摇头。他因为多年前下的一个蛊,自觉不断被连累。他弄不懂中原人在想什么,当然不肯再照做。 然而姜循又威胁又哄,还柔声告诉他:“只是些小玩意儿。照我的话做,谁也不受损。我又没让你做什么坏事,你怕什么?但凡你帮我这一次,我就放你离开,不再拘着你了。” 昨夜前,姜循揉着他乌发,弯眸哄他:“你跑出苗疆,不就是想摆脱你姐姐的控制吗?现在有机会远走高飞了,你还不开心?” 苗疆少年确实单纯,也可能是被姜循美貌所迷。 一位温柔的、满嘴甜蜜话儿的姐姐哄着他,和他自己的亲姐姐全然不同,这位新姐姐好听的话儿不要钱一般。苗疆少年自然不知姜循的口齿功夫,他昏昏然就被姜循说动,被姜循拉上贼船,被姜循扮作“侍女”,出现在了今日姜循身边,充作姜循的陪嫁侍女。 此时此刻,苗疆少年紧张而兴奋地压低声音,和姜循咬耳朵:“姐姐,你说得没错。我刚才出门数人头,那些老头子,果然来了有二十个!” 他口中的老头子,都是姜循设想中、有可能出现在女方家中观礼的朝臣。 姜循唇角轻轻扬了下。 嫁衣繁盛,美人端庄,四面烛火红彤彤间,她一笑之下,整个屋舍都因此而明亮几分。 苗疆少年看得呆住,听到姜循轻笑嘱咐:“那么,你把我交给你的东西都用你那神奇的法子种进去。我爹这边交给我——因为我爹只会和我近身。他又一向谨慎,难免认出你。” 姜循没听到应声,秋波流转,望向身边“侍女”。 少年面颊绯红,呆而天真:“姐姐,你好坏。” 姜循朝他一笑,美目流波:“那你喜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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