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人手远比我布置的早,所以他的人手会吸入更多的神仙醉。只要我和郡主在我们意识模糊前杀掉伯玉就好了。伯玉以为我在茶水中下毒,他错了,我没有在茶水中下毒,我在胡杨林的树叶上抹了‘神仙醉’。 “今夜风大叶摇,我要他们死在今夜。” 大雨之中,江鹭颤声哑然,仍是喃喃:“为什么……” 姜循低头。 他冰凉的手抚着她的脸,她的眼睛中蒙上了一重薄薄的水汽:“我猜你走不出那一夜。 “因为我抛弃了你,我把你永远留在了那一夜,让你一直走不出来。我知道你手指一直会紧张时发抖,知道你精神紧绷时情绪会走入极端,知道你过得很不快乐。 “我还知道你从东京救我出去后,你其实早就想好自己的死路了。你说让我救你,可你根本不觉得我有法子救你。你只是给我理由活下去,哪怕为你报仇哪怕忘记你放弃你,你都只是想我活着而已。 “可是——” 姜循握着匕首的手在发颤:“阿鹭,我不要你永远被留在那一夜。我要带你走出来。” 江鹭怔怔低头,看她眼睫落水,看她声音哽咽。 他甚至不明白自己看到的是幻觉还是真实,不明白自己是不是正在受到“神仙醉”的影响。可无论真假,他都情难自已,心神欲碎又情不自禁。 -- 姜芜终扶着张寂逃出火海,而小吏们等候在外,哪里肯这样放过张寂? 他们露出狰狞的面孔,在姜芜放松又惶恐的时候,拔出匕首在深巷中扑来。 他们要杀张寂,姜芜惨声:“不要——” 夜色好深啊,他像融化的雪水一样被火被刀被夜所吞,而她飞蛾扑火,张开手臂,宁可那匕首落在自己身上。 夜间风凉,发丝扬起。 极轻的一声砰,有人自后而来抱住她,将她身子一旋,挡过那一杀招。 -- 凉城中战局惨烈。 简简在铠甲下脚步沉重,热汗淋漓,浑身发抖。天为何一直这么黑,天边鱼肚白何时才能到来? 天亮就好,天亮就好。 -- 甘州胡杨林大雨中。 江鹭和姜循面对面而站,他睫毛淅淅沥沥,如雨中青檐般,其下清水眼眸让姜循一目不错。 姜循微微发抖,看着江鹭在出神。 他脸色青白又被烧得绯红,神志混乱又头重脚轻,周身遍冷又遍热,江鹭迎着姜循的仰望,感觉自己置身幻境。 三年的爱恨。 四年的怨恼。 三年的冤屈。 数年的筹谋。 他的记忆停留在凉城夜火中,一遍遍看着故人在火海中化为烟灰。他为此煎熬痛苦,他走不出凉城。可与此同时—— 他的血泪爱恨都和姜循有关。 伯玉的喃声“为什么”消失在雨水间,胡人们终于尽数被扣,却有一人挣扎出来,一匕首朝姜循挥来。 江鹭忽然回神,目光锐利。 他抱起姜循离地,带着她的腰身旋转一圈,他伸手握住那把砸来的匕首。二人侧过脸,气息寸息间,目光擦过对方。 姜循湿漉漉的衣襟贴在他袖间,寒风冷雨包裹二人。 为什么呢? 江鹭贴着姜循的脸颊,带她一同抓过那匕首,朝敌人心脏扎去—— “救你即救我。” -- 蜀地县城的深巷中,张寂带着姜芜,手上一同染上了血—— “爱我则爱你。”
第104章 凉城城外尸堆如山,战况惨烈。守城战本应容易些,架不住凉城被围数月,架不住大魏西北诸军和阿鲁国军队配合,一同攻打凉城。 简简不知道自己坚持了多久。 她心想:骗子。 说是天亮就好。现在天早就亮了吧?却没人来救自己。难道自己被骗了,江鹭逃出生天就不管凉城,不管自己了?但是不可能—— 如果江鹭那样的人也不值得信赖,这人间也太让人失望。 所以想必是甘州局势艰难,江鹭和姜循耽误了些时间。 简简重新振奋起来:再坚持一下就好了。 天黑到天明,天明到晌午。简简等候的援军确实耽误了时间,但他们已然在努力赶来凉城。简简深陷战局,满头大汗满身血热,却始终不肯褪下战铠,不肯让人看到自己的真容。 简简意识混乱,刀也握不住,手臂也抬不起来。她跪在血地中,呼吸一点点变重。铠甲下的热汗淋在睫毛上,视线被氤氲得一派模糊。 尸臭血腥、战鼓震天,全都让人燥闷。 简简隐约觉得哥哥站在自己身后,朝自己伸手。 曹生好像心疼无比:“简简,莫管这些了。这是他们的事,和你无关。跟哥哥走吧,我们回家——” 幻觉的手要碰触到简简,简简倏地醒神:家?她杀掉了欺负她的坏人,哥哥杀掉了父母,他们又联手骗了所有人。他们求生路,求到的却是黄泉路。 家在哪里? 简简发着抖:“我不能和你走。” 幻觉曹生:“简简……” 简简喃喃:“我要救人,要救好多好多人,要弥补你的罪,弥补我的罪。哥哥,我和你……不一样——” 铠甲下的少女猛然迸发出大力,从一片混沌中回到现实战场中,刺中那袭来的一个敌方武官。这武官好本事,又狡诈非常,似乎看出“江鹭”的不对劲,总是追着她不放。 简简才不会暴露“江鹭”。 她耐下性子告诉自己,自己是不擅长战争,但自己擅长战斗。把这里想象成一个杀戮场就好了,自己的目标只是杀一个人,再杀一个人就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心神绷到什么地步,简简终于砍下了这武官的头颅,趴在地上喘气。敌人临死之前回击她,在她胸腹上插了重重一剑。简简既觉得痛,又好像没那么痛。 她就是遗憾自己好像站不起来了。 她着急无比:站不起来的话,自己人不就看不到“江鹭”了吗?万一凉城被攻破了怎么办? 跟随她的副官早已跟丢,少女独跪尸山自我斗争。若是有旁人在,便能从另一个角度清楚地看到“江鹭”的惨状、强弩之末:她身上的血和战铠黏在一起,她已然自我麻痹感受不到痛。她后背前胸皆有刀剑痕迹,甚至小腹上那柄剑,都没有拔出来。 换谁都要说,这是一个快死了的战士。 而在这种浑浑噩噩间,天上日光忽然从云翳后跳出,驱逐天地间的大雾。简简听到鼓声变得好大,她趴伏在地,听到铁蹄踩地疾奔声。 有旌旗飞扬,有人说话,有人骑马传遍消息—— “阿鲁国王伯玉已死。” “大魏东京有叛徒。” “息战——” 简简又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简简、简简——” 她辨别好久,听出哭腔。而她倏而被人握住手。 简简看也看不清听也听不清。 她嗫嚅:“你……” 似乎她身上伤太多,那人避开她的伤,将她抱入怀中。她听到了自己想听到的话:“我是姜循。” -- 姜循和江鹭奔赴战场之时,江飞瑛骑快马,带着卫士绕到了敌军后方,要求面见西北诸军的将领。 那几位将军听她报名后,将郡主拥入军帐,吃惊地看到江飞瑛和他们以为的不同。数日奔波,连夜杀戮。江飞瑛风尘仆仆灰土盖面,不像他们想象中的美丽郡主,只像一个风吹日晒的小兵将。 江飞瑛手扶在沙盘边沿,言简意赅:“停战,撤兵。伯玉已死,阿鲁国要乱起来了。你们不要跟着掺和。” 对方面面相觑。 有人强笑:“敢叫郡主知道,我们得东京诏令……” 江飞瑛打断他们:“如果东京那发号施令的人,已经叛国了呢?你们也要愚忠吗?” 她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微微发抖。 她知道自己必须迈出这一步,事到临头热血沸腾,江飞瑛声音喑哑:“东京掌事君主是一个不懂政务的小娘子,她被权臣裹挟发号施令,可那权臣若已叛国,东京政令又有几样可以信的? “摄政公主了解你们吗,知道你们在坚持什么吗?战祸兵乱明明是东京挑起来的,却要怪到将士头上……这样的大魏,有什么可效忠的?” 对方将领:“郡主慎言!” “慎言不慎言的,我人已经站在你们的地盘上了,”江飞瑛站直身子,她身形高挑瘦薄,此时面对这一帐将领,她只靠郡主应有的气势稳稳压住他们,“今天这仗还要不要继续打下去,你们来拿主意。但是打下去的话,阿鲁国军队因伯玉之死必会撤兵,战场上就会只留下你们和我弟弟了。你们确定要在知道姜太傅叛国的消息后,继续围攻凉城吗?” 江飞瑛朝前走:“兵祸到底是谁酿成的,你们该仔细想一想了。” 对方艰难道:“郡主,我等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们得朝廷诏令……” 江飞瑛:“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一帐沉默。 -- 凉城城外,伯玉已死的消息传遍战场,阿鲁国那一方军队开始混乱,慢慢从战场上撤兵,将士们要去确认他们君王的消息。而在江飞瑛的游说和局势的变化下,到晌午时,大魏西北诸军也开始陆续撤兵。 凉城之战得解。 江鹭和姜循共乘一骑,姜循坚持要找简简。简简才十几岁,她跟着姜循来到这里,姜循不能抛下她不管。 战马停下,尸山让人止步。 江鹭一边跟随着她,一边随即被几个看到他的将军拦住。那几人要汇报战局,江鹭:“稍后再说。” 战场刀剑无眼,敌军虽撤退,难保没有余孽。江鹭怕姜循受伤,一径跟着姜循。姜循提裙在血河间四顾,真正的战场惨烈得让她身体本能不适。 这里和姜府上元节那日的杀戮比起,姜府只算得上小打小闹。而简简深陷此局,姜循要找到她。 江鹭抓住姜循手臂:“那边!” 姜循看到了穿着战铠、被闷在铠甲下、身上插满刀剑、跪在地上的人。 她目眦欲裂,血液瞬凉。有一瞬头晕,有一瞬眼热,可她到底是姜循。姜循奔过去伏在地上,将简简拥入怀中:“别怕、别怕。” 她声有哽咽。 她伸手想摘掉那困住少女的铠甲,江鹭却拦住她。江鹭:“简简,你的任务完成了,我来接任你了。” 少女一直没有脱掉战铠,身上的血和战铠黏在一次,此时无法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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