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简抬起头。 她根本看不见——可能血糊住眼睛了吧。 简简:“江小世子,你是骗子。你说让我坚持到天亮,天亮好久了,你却不回来。” 江鹭自然是因为和伯玉的那场杀局耽误了时间。他忍着难过,哑声:“是,我回来迟了。委屈你了……” 简简:“我原谅你了。还有循循——循循,我是不是很厉害?” 姜循:“是。” 简简:“那你、你认不认错……” 她话语含糊,说得混乱,因流血过多而意识模糊。姜循握着她的手,都能感觉到血凉。 姜循失神战栗。 她太聪明了。 她立刻意识到简简坚持的是什么,想要的是什么。她沉浸在自己的怨愤中,其实简简也沉浸在她的怨愤中。只是曹生确实做错事,简简无法宣泄无能为力,简简一直非常委屈。 姜循一字一句:“我认错。我错看了你,小瞧了你。简简是好人,坏人是姜循。简简没做错事,不能公正对待你的人,一直是、是我……” 泪盈于睫,声音断续,几次难以说下去。 简简:“我原谅你了。” 她天真又豁达:“算了,你也不是坏人。我们都不是坏人。” 就像名字一样,她简单且懵懂。 她想要的从来就不多。她的人生被搅成一片泥泞,她深陷其中无法挣脱。她努力地挣出来,只为了求一句话——承认她的价值,承认她的存在。 心愿圆满,简简便周身脱力,疲惫地低下头颅,朝下倒去。她眼皮沉重,心却轻快,轻飘飘地要飞上天去。 她再一次在幻觉中看到了哥哥。 哥哥仍笑着朝她伸手,而这一次,她觉得心愿已了,便郑重地将手递过去—— 却有人拍开了她的手,有人从另一个方向拽住她,将她往回拉。 江鹭的声音遥远而清哑,简简不喜欢他那么哑的声音,他应该声音更好听些才是,应该像山上的泉水中的玉石……江鹭将一股内力送入她体内:“简简,别睡。你不是很了不起吗?证明给我看。” 简简想愤怒回嘴,自己已经做了这么了不起的事,还用证明什么?可她累得说不出话。 姜循也道:“你不是想回家吗?我们带你回家。” 家? 家在哪里? 简简要跟哥哥出远门了,不打算回去了。可是家的吸引力好大,风雪迷雾间,她自深渊回头,朝人间红尘眺望而去。 -- 晌午过了好久了。 蜀地某县的某处山脚下的溪流边,姜芜脱了脏污的鞋袜。她赤足而坐,看张寂在水中洗一把匕首。 匕首上的血被银白的溪流清水吞没,匕首重新变得干净凛冽,可张寂还在洗。他想洗掉什么? 姜芜静静地看着张寂瘦长的背影。 匕首上的斑斑血迹和狰狞人肉沫子,就像他手腕上被枷锁勒出来的肿红痕迹一样。再刻意漠视,也时时存在。 昨夜,姜芜不知哪来的力气,把一个成年郎君救出了火海。吏员们尾随在后,在巷中出手时,姜芜挡剑,而张寂挣脱了那枷锁,拿着姜芜袖中的匕首,带着姜芜杀了那追来的吏员。 他尚虚弱,武功没有恢复,可是对付几个小吏,也不需要多精妙的武功。 而今天上午,他们找到了那几个去城中酒肆喝酒、放任张寂被火烧的小吏。 姜芜躲在酒肆角落里,看张寂唤醒他们、审问他们。张寂脸色青白,形容枯槁,小吏们回答的每一句话,都让他朝冰窟中多坠落一分。 可他还是要听。 他要知道自己怎么落到的这一步。 他要明白是谁想除掉自己。 梦中似锦前程如花美眷,现实中厄运如潮恩义断绝。昨夜那场大火烧掉所有情谊,烧得张寂终于从小吏口中问出了一个名字:姜明潮。 果然。 当真是姜明潮要杀他。 即使他身无官职,即使他远在天涯,即使他终生放逐,姜明潮依然不能相信他。张寂回避着和自己老师之间会有的种种冲突,可是老师每日辗转反侧,都在担心他回头弑师。 如今想来,也许是那日姜芜在姜家和她爹敌对、欲自尽以求退婚,自己的反应,让姜明潮对他生出异心了吧。 姜芜啊…… 溪流水潺潺,蹲在水边的张寂无视自己被淋湿的袍袖,回头看姜芜。 她如梨花照水,楚楚动人,但是自从离开东京,她再没有东京城中那处处不匹配的露怯感。不知以前的怯懦是伪装,还是远离东京的生活虽苦却让人安心。 张寂凝望着姜芜。 姜芜抬起头,无声地回望他。 张寂心想:老师要杀他,老师的女儿却想救他。人生啊,何其讽刺。 张寂垂下脸。 他被水浸湿的袖口盖住了匕首,匕首锋利的寒光被挡住,而张寂低垂的眉目间,却生出一分决断:“阿芜,联系循循吧。” 姜芜怔忡。 她一时不明白他的话,困惑地看着他。 张寂说得十分艰难,背离他自己坚守的道路折得实在困难,他却朝前踏上—— “循循应该和你有联系吧?循循需要我帮助,老师才会想除掉我。这一路走来,你我都见到了人间生灵涂炭,看到盗匪横行百姓起义。老师想要的朝堂,他没有时间打理,民间并没有好几分,局势反而更烂了。 “暮氏已经背离民心民意,我徒徒坚持,反而是在害人。我杀了官吏,从中逃脱,沦为朝廷命犯,我回不了头了。 “循循需要我做什么?你且问清楚,也把我的话带给她——让我看看她和江鹭想建立的新秩序。她若是和她爹一样,我必杀她。” 姜芜眼中漆黑的光流动,她渐渐明白了张寂的屈服,明白了张寂愿意和他们同行。 她眼中迸发出华光——她一直在期待着他。 她站起来,茫然朝他走了两步,又问:“师兄,是我害了你吗?” 张寂抬头,轻声:“不。阿芜,是你救了我。” 人生路漫长,道与志难抵。只要能最终到达那个结果,殊途同归,有何不可? -- 张寂在蜀地集合起义兵马,收复盗匪,拉起旗帜,轰轰烈烈地反抗朝堂,掀开了反局第一步。 东京得知后已过十日,急急派兵镇压。同一时间,姜太傅叛国之罪经由西北之地传出,真假难辨,但姜太傅奉行的公义,开始摇摇欲坠,让人难以信服。 再是江飞瑛的军队在半途上走走停停,朝廷几道金牌都似乎失去作用,东京看不出这支军队到底要如何。 摄政公主暮灵竹左右为难。 她对姜明潮的叛国之罪将信将疑,但是西北开始不听朝廷旨意了……他们反抗东京反抗她,一夕之间,她昔日熟悉的江鹭、姜循、张寂全做了反贼,让她震惊又失望,失望中带着很多迷茫。 她错了吗? 她努力学政务,仍然不够是吗?她才摄政几个月,她还没学会这些,局势却不等她。 杰出的臣子应该辅助君主,不应揭竿而起。书上都是那样写的,何况她还没来得及下达什么政令……是不是她什么也没下达,就是她的错呢? 而姜明潮,日子分明变得难过起来。 叶白挑衅不断,坐视局势更差。姜明潮试图查叶白底细,想弄清楚叶白为何这样仇视他们。姜明潮还没有查出来,他的叛国之罪经由他女儿的渲染,被当做一种攻击他的工具,让天下人忌惮。 姜明潮眼睛快看不见了。 他最近时时看不清,又时而手抖。姜循给他下的毒,和姜家曾给颜嬷嬷下的毒都归属于慢性毒一类,平日不痛不痒,但越往后,越摧毁人的神智。 到此时,姜明潮已明白自己拿不到解药了。 他必死……在他死前,他如何才能压下反叛,还朝廷清明呢?他的一腔抱负一腔理念,压根没时间施展,却陷在这场乱局中,被姜循往泥沼中拉。 姜明潮扯扯嘴角。 不愧是他和夫人一起教出来的孩子。他养了她一场,她要毁了他。 -- 凉城之中,如今有些热闹。 简简在养伤,也被外面的热闹吸引——江飞瑛的大批军队没到,但她带着她的亲卫,邀请西北诸军将领来凉城,大家来一场“演兵”。 不动用真刀真枪,不用将士真的上战场。一盘沙盘来演兵,江飞瑛和江鹭同队,西北诸军同队。大家来比一比,看如果他们想攻下凉城,得损失多少兵力,这种损耗是否值得。 同时,伯玉身死的消息传去阿鲁国,阿鲁国边将们踟蹰着不知如何是好,不知还要不要和凉城打。而阿鲁国内,有旧日公主掀起旗帜,要收回伯玉篡夺的权威,要阿鲁国的权杖重归先王血脉—— 安娅公主竟然活着。 局势变化莫测,但是有一件事,江飞瑛不敢说:她和姜循有谋逆之心,还不敢让江鹭知道。 她的弟弟正直无比,姜循打算何时说服江鹭? 姜循道:“让我准备准备。” 一准备,就准备了好几日。江飞瑛怀疑姜循心里没底,但自己也不敢和江鹭说。她只好一边催促姜循,一边继续凉城如今最盛大的“演兵”。 这一日,姜循混在人群中,和那些兵士一同看校场上的“演兵”。 江飞瑛不愧是战场上走出来的郡主,她把这演兵办得有模有样,不光让将士们分外感兴趣,连姜循这类对战斗毫无兴趣的普通人,都看出几分意趣看。 简简养伤,玲珑陪伴;江鹭忙着和西北诸军将士谈判,想用姜明潮的叛国说服他们不和凉城开战,姜循自然就看看戏了。 凉城今天气候有些凉,从天亮起就下着濛濛小雨。小雨不影响人的振奋。 场上兵士们的呼喊听得人脑壳疼,可是这里气氛这样热烈。将士们血气方刚,双方说不过的时候便来一场武斗,年轻的健硕的肌肉流畅的身体,真是漂亮。 害羞的小娘子们自然脸红心跳,不敢多看。 但姜循看得津津有味。 她忽然感觉到周遭声音变轻了,欢呼叫喝声好像远了些。姜循心里猜到一些,但她动也不动,仍仰望校场上那两个脱了上衫、赤手空拳比武的年轻郎君。 身后果然响起某人微妙而低淡的声音:“这么喜欢看?” 姜循一本正经:“平时看不到的新鲜事物,自然要趁机多多欣赏。我自从病了后就意识到,以前的自己不懂享受,无视凡尘美好。比如眼前这比武,我在平时就看不到……好不容易有机会,岂能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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