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猜到她要说什么了。 他脸色一点点变凉,眸子染上一重烟波浩渺。 江鹭盯着姜循:“说下去。” 事到临头,绝不能逃——姜循目不转睛:“如果刀不握在自己手中,便不能真正庇护所珍惜的人和物。如果眼睛只盯着一个凉城,大厦倾倒之际也难以判别原因。不知缘由便无法对症下药,不知大魏此时真正的创伤,便无法真正救大魏。 “你少时一心庇佑南康王府治下子民,后来你意识到那不够,你便又去庇护凉城子民。可是大魏数十州郡,有多少个江鹭愿意为子民站出来,护在他们身前,遮挡风霜刀剑? “凉城为何会有围攻之局?郡主为什么抗拒不了朝廷的命令?她明明不想和你为敌,却还是被朝廷逼着出兵,不得不来西北。因为那个朝廷不是我们的朝廷,因为主持朝政的人,将我们视为贼寇,视为窃国者。” 江鹭面无表情:“谬论。君臣各安其分,上下各守其分,方是正道。以政治世,以世养人,才是政治最开始的本质。它不是你操纵人心实现自我野心的工具,你的每一分举动都会影响到别人。” 姜循反问:“那么这个工具,被不恰当的人握在手中,便不去纠正了吗?你有臣节有自持之心,但你愿意为了凉城而惹一身污泥,便不愿意为了天下子民而争一争那权柄吗? “我爹活不了多久了。他就算能活,以他的心思和偏执,这世间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长乐公主太年少,压不住人,而她身后那些宗室子嗣更不中用——若真中用,昔日老皇帝早就废太子了。 “还有叶白。我虽和叶白同行,叶白虽是我的友人,但我也得承认,叶白和我爹一样偏执。他们偏执在不同方向罢了。叶白不想救世,他想的是毁灭一切,让东京、大魏都为凉城陪葬。 “阿鹭,你怎能自持气节而无视天下呢?” 江鹭反问:“之后呢?权柄握在手中,你我所做的决策又是真的正确吗?你说的头头是道,难道让你当政你就能做的更好?你当真能确定自己永远英明永远正确永远走在最虔诚的路上?上位者随意一个念头,便是他人的一生。你当真那么自信?” 姜循:“所以要建立新的秩序——大权在我,但我不独揽。我要让更多的人来揽权,要让更多的人才决策这个国家真正的未来,真正的走向。” 姜循倾身:“恃于人者不如自恃——我们一起来做这颠覆者,我们来入棋局,我们来做执棋手,我们来以天下当棋盘,让每一个棋子回到它应该在的位置。 “我们辗转多年遍地求生,难道不想亲自看看花满枝头硕果累累的那一天吗?明明已经在眼前了。只要往前一步,只要……握住它!” 密雨迷烟,山岚潮润。 江鹭靠着山壁,静望着姜循明亮漆黑的眼眸。 她眼中光华满满,提起这些她便为之兴奋,热血沸腾。这样的热血中有着一腔信心与疯狂,而她请他入局…… 其实,在这几日的演兵中,江鹭早就猜到姜循和江飞瑛的这份野望了。他只是以为她们会暂时蛰伏,姜循会徐徐图之,到不可改变之时逼他入局……没想到在这么早的时候,姜循就开口了。 她是心急,还是在乎他的想法呢? 江鹭低下头,无意义地笑了一声。 他喃喃自语:“我知道你会有话和我说,但我没想到你会说这个。” 姜循手搭在他膝上,轻轻揉了一揉。无论话语如何尖锐,她表现得倒是温情款款:“你以为我要说什么?” 江鹭没有回答。 他出神道:“你来西北找我,便是觉得这样才能救我。你找我姐姐一同来,我姐姐身后兵马出行。你昔日和我姐姐并不对付,但你们如今相处如此和平,总不可能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只能说明,你二人就一些事达成了共识,要一起说服我。 “姐姐邀请西北诸将前来演兵,名义上演兵,实际是谈判吧。你日日去看演兵,因为你也在说服他们吧?不然简简伤重,你怎可能连看顾她的时间都没有,每日像花蝴蝶一样到处乱窜……” 他还是这样敏锐。 姜循有些心虚。但她脸皮厚,坚持地将手搭在他膝上,做着“小鸟依人”的乖巧模样。 江鹭笑一声。 姜循:“……你又笑什么?” 江鹭:“挺好的。” 姜循:“什么?” 江鹭脸色已经十分白了,但他的眼神却是清寂温和的,并没有生她气的意思。他甚至开玩笑:“我还以为,所有这些事,我会是最后一个得知的。” 姜循不解:“嗯?” 江鹭靠壁淡声:“你反了,姐姐反了,西北军马反了,我的亲信反了……我以为身边所有人都会先于我知道,以为你们不敢告诉我,打算一直瞒着我。” 姜循难堪:“那怎可能瞒得住?我对你不会那样过分的。” 她踟蹰一下,倾身依向他肩头,半搂住他手臂:“我说的话,你好好想一想嘛。” 江鹭:“没什么值得想的。我亦想了很多……三年前就开始想,昔日官家不肯惩罚太子逼死赵宰相时也在想,姜太傅把持朝政不立君主,将不合适的人推出去摄政时也在想。我已经想了很久了,付诸行动只差临门一脚。” 江鹭的话让姜循惊喜。 她以为他会很难踏出心里那道线,没想到…… 江鹭打断她的凝思,看向她:“我只有一个问题。” 江鹭手抚摸着她面颊,他垂下脸扬着眸,专注地望着她。他的眼神让她脸热,而他只是轻声:“循循,你喜爱我吗?” 姜循困惑。 江鹭:“你说了这么多,忙了这么久。我等了很久很久……我邀你出来游玩,你依然在说你的这些事。这些事自然重要,但是在你心里,它比我更加重要吗? “你喜欢我吗?还是仅仅因为赌前程而屈就我?” 姜循瞳眸微睁大,起先的迷茫后,心中涌上一重愤怒。 姜循切齿:“你不信我待你的心?” 江鹭:“我有时觉得你喜爱我,有时又觉得我在你心中不值一提。我总在判断我在你心中的重要程度——我在分辨,我想你跟我出东京,然后来凉城找我,应该是对我有情吧?可与此同时,你又和我姐姐有了另一重筹谋,我会不明白哪一样在你心中更重要。 “你杀伯玉,说是带我走出当年;但同时,你也是为了拿到压倒你爹的证据啊。我迷失其中,分不出情爱几分,野心几分,欲望几分。我时时刻刻在比较,想知道我在你心中的分量。” 姜循尖戾:“情爱到底几分,有什么重要的?” “对我来说很重要,”江鹭用苍白的脸、伤心的眼凝望她,“你说的话总是半真半假,带着戏弄。我少时相信你的每一句话,之前不信你的每一句话。而到现在,我分辨不出来真假。” 春雨连亘,绵延千里。 姜循被他抚着脸,被他目不转睛地望着。真奇怪,在外人面前内敛的江鹭,在她面前总是很多话,什么都愿意说。 他因为这几句话而眸中微红,闪着琉璃一样的光。 江鹭低声:“我在战场上时,总是想起你。我会想我如果死了,你怎么办?谁保护你?还会有谁像我这样,事事以你为先吗?我会想循循在做什么,忙什么,循循有没有想起我。我怕你想我伤心,又怕你一丝一毫不想念我。 “我吃到好吃的,想起你;遇到有趣的,想你会喜欢;看到好风景,也想日后若有机会,要带循循一起来。 “我承认这样让你压力很大——可我喜欢一个人,便控制不住。我能控制行为,却控制不住心,控制不住期待和渴望。 “可我又觉得你对我是有几分感情的。不然……你怎会不选择叶白,而选我呢?” 姜循怒:“别提叶白!” 她近乎无语且崩溃:“你对他的厌恶,和对我的喜欢一样毫无道理。你不提他会死?!” 江鹭自然也不想提。 他苦笑:“你身边优秀的可选择的郎君太多,我在其中没太多分量。” 姜循不吭气,让他心越往下跌。 他继续:“我是想问你对我的情到底有几分,若是不多的话,你没必要这样委屈自己。” 姜循喃喃反问:“委屈?” 江鹭:“我知大局懂大势,即使你不说服我,我挣扎之后大约也会选和你相同的路。你若是没那么喜欢我,便不需要用这种感情困住自己……你的梦想不是无拘无束吗?” 江鹭这样的不自信,让姜循生气。可他最后这几句话,又让姜循听住—— “我希望你得偿所愿。我不想困住你,即使我自己也不行。” 姜循出一会儿神,说道:“你总问我对你的感情有几分,那么你呢?你的感情有几分?” 他的誓言像闲话一样轻描淡写:“我到死都喜爱你。” 姜循的心魂,在他这话中重重一颤,生出波澜。 她许久没说话。 她不擅长应对感情,她一贯爱逃避,一贯以为只要做了,他就懂。可是他想要的感情太明确,而这样明确的感觉……姜循要如何说呢? 她所有说出口的都是谎言,都不真诚。 一个不够真诚的人,怎么对他人剖心? 她确定自己喜爱江鹭,但是这喜欢,到底有几分呢?他为她舍生忘死,为她不顾一切,她呢? 情爱如此难以确定。情爱和人生一样漫长回转,不到山头,谁知真意? 何况姜循有先科。 她一次次的欺骗和隐瞒,让江鹭如何信她?他不计较是因他的宽容和心动,他的不信任却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了。春山定情时分明是他追着她不肯放弃,可竟然一直到现在,江鹭都不能真正安心。 姜循脱力后靠,侧头捂脸。 江鹭倾身来抱她:“循循?” 姜循侧过肩,躲开他的搂抱。江鹭一怔,见姜循望向洞外:“你说的很有道理,我要冷静冷静。” 江鹭心间微空,道:“我随口说的,那其实没什么重要的。今日我们不说不开心的事了……” 姜循坚持道:“我要冷静。” 江鹭心头一点点凉下。 他有时怪自己的敏锐,因他分明读懂了姜循的意思。他雪白着脸放开她,见姜循起身便推开他,朝洞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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