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稀里糊涂被投喂得满嘴流油,席间只有副尉与几个将士的声音最大,而那位任千总却沉默下来,手中端着一碗酒,随意地扫了一眼这军帐中的情形,他的目光忽然定在不远处,那似乎是一个铁笼,上面盖着漆黑的布。 他们说话声音这样大,那铁笼中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任千总看向坐在桌边,正被副尉他们几个围在中间一块儿喝酒吃肉的惊蛰,他站起身,好奇似的往那边走了数步。 那块黑布没有将笼子遮盖完全,任千总俯身从底下看去,隐约看见铁笼中有一道身影,他如静静蛰伏的一头苍狼,但此时有人靠近他也没有一点反应,像是虚弱地睡着。 如今已是三月,西北还是冷得很,那人在睡梦中如困兽般蜷缩着,细柳与惊蛰来了这儿多久,他便在这笼子里蜷了多久。 酒桌上那边正热闹,而这边任千总将一只剥干净骨头,只剩肉的烤羊腿扔进笼子里去。 细柳牵着马回来,身上沾着一层露水,她走到军帐前,抬眼便见一名帆子欲言又止的那副模样,她眉峰微动:“怎么了?” 帆子说道:“您不在时,任千总过来了,他亲自烤了羊肉,说是要代大将军与岑副将补上先前没尽到的地主之谊,如今,惊蛰公子已经酩酊大醉了。” 细柳听罢,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掀开毡帘走进去,却见本该倒在桌前呼呼大睡的惊蛰却双手抱臂站在那铁笼边,朝她扬着下巴。 细柳倒是没多意外。 惊蛰惯爱鼓捣一些稀奇的东西,他不止会用毒,做出一些喝酒如白水的药,可以让他看起来酒量很好,很男子汉。 待细柳走近,惊蛰踢了踢笼子:“你说那任千总怎么那么好心,投喂一个身份不明的囚犯,还给他把骨头都剔了,可惜我药量下得重,不然这么香的烤羊腿肉,还不把他给馋醒?” 细柳没说话,只是盯着那烤羊腿肉看了一眼。 “哎,你大晚上的去哪儿了?” 惊蛰问她道。 细柳淡声:“去湖边喂马了。” “……我以为你有什么大事呢?” 惊蛰有点难以理解,这大晚上的,又那么冷,跑那么远去喂什么马? “湖边的水草很好,还有,” 细柳看向他,“你不觉得今晚的月亮很圆吗?” “……啊?它圆不圆的又怎么了?” 惊蛰茫然道。 细柳却不搭理他了,天色黑下来,她站在军帐前抬头就看见了月亮,离她很远很远,她那个时候什么也没想,策马出营,一直跑到湖边。 湖边有丰茂的水草,马儿摇着尾巴吃得欢欣,湖面映着圆融的月影,她等着马吃够水草,手里握着颈间的丑玉兔很久。 后半夜更冷了,惊蛰裹紧了被子在行军床上呼呼大睡,细柳即便闭着眼睛,也依旧保持着九分的警醒。 天色方才微微亮,军帐外面忽然沸腾起来。 有将士大喊:“大将军归营了!” 很快号角吹起来,这样的动静很快吵醒了惊蛰,他方才睁眼,便见对面不远处,细柳已经下了床。 但他们两人还没出去,便有人掀开了毡帘进来,那人身着漆黑的衣袍,外面银灰色的甲胄还没脱,整个人十分魁梧高大,他有一双常年被鲜血濯洗过的眼睛,清明而锐利,一身气度不怒自威。 “谭大将军。” 细柳走上前去,惊蛰赶忙站到她身边一块儿作揖。 “你们两个做什么这么多礼?” 谭应鲲将头盔摘下来,扔给身边的亲卫,抬头一瞧:“这家伙怎么还在你们帐子里?有他在,你们睡得好觉?” “我都习惯亲自看着他了,没他打呼噜我还睡不香呢。”惊蛰搬来椅子给谭应鲲坐。 谭应鲲哈哈大笑,坐了下来,不止他是多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了,眼下的疲惫显而易见,但细柳看他那副倦容之下,似乎笼罩着一层凝重的气息,她不由问:“大将军,陇坡布防可还顺利?” “自然是顺利的。” 谭应鲲捏了捏眉心,抬头看向细柳:“我本不该这样耽误你们,灰头土脸地跟我在这儿打了这么久的仗,我该早让你们回汀州去,雨梧那个孩子在那儿,你担心他,就该回去。” 细柳敏锐地察觉出了点什么:“您是有什么心事吗?” 谭应鲲却忽然沉默。 他的亲卫都退出去了,这军帐中只剩他们,以及一个人事不省的阿赤奴尔岱。 谭应鲲像是在看自己银灰色的甲衣,这上面沾过很多蛮夷的血,但它却因此而愈加雪亮,良久,他忽然道:“细柳姑娘,你觉得五皇子姜变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这样一句话,细柳顿时便什么都明白了。 军帐中静悄悄的,只有那阿赤奴尔岱时不时地打几声呼噜,惊蛰一头雾水,片刻,只听细柳说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您,当初在尧县官道上,我曾与您的弟弟打过照面,非只如此,我与他还交过手。” 谭应鲲一下抬起眼。 惊蛰连忙说道:“大将军!是我不小心撞破了您弟弟藏在箱笼里的事,他为保密想灭我的口,细柳是为了救我才……” “这是他的脾气。” 谭应鲲打断他,片刻,他嘴唇扯了一下:“我那个弟弟,天生是一副牛脾气,得亏是细柳姑娘功夫好,没死在他手里。” “原先我以为杀阿鹏的是今上,先帝将他送去建安,又处置了侯之敬,身为人臣,我本应该知足,”谭应鲲垂下眼帘,他的声音很平淡,“我本该忘记阿鹏的死,无论如今龙椅上坐着谁,我只管打我的仗,守我的关。” “只要让我打仗,我什么气都咽得下。” 谭应鲲的手忽然紧握起来:“那位五皇子明明在大樊打着为先太子讨公道的名义举事造反,却偏偏送来一封信给我,他竟然向我坦诚阿鹏的死是他的手笔。” 谭应鲲问细柳:“你说他是不是疯了?一边造反,一边传这样一封信给我,他就不怕我奔袭大樊,取他的性命?” 细柳不得不承认,姜变此举的确让她很是意外,片刻,她道:“他既然选择坦诚,便应该是不怕的,也许,他正等着您。” 毡帘外,忽然一阵步履声临近,外头亲卫与之低声交谈几句,便立即掀开帘子进来,抱拳奉上一道绢布信封:“大将军!陛下亲笔谕令!” 谭应鲲正了正神色,起身接过那信件打开来,当中薄薄一页纸,谭应鲲扫了一眼上面的墨字,目光停驻在那一方朱砂大印上。 岑副将收到消息,赶紧过来了,一掀帘子便连忙问道:“大将军,陛下有何谕令?” 谭应鲲没说话,却将谕令递给他。 岑副将以恭谨的姿态接过来,但才匆匆扫了一遍,他的脸色顷刻变了:“大将军!我听说如今东厂还在大肆清洗从前与东宫有过干系的人,陛下此时召您回京,只怕……” “可这是急诏。” 若是正正经经地宣来一道圣旨,谭应鲲心中还不至于如此沉重,这谕令比起圣旨更显今上平易近人,信中更是对他赞赏有加。 但偏偏是这样,才令人心神骤凛。 皇上像是怕他不肯回去似的,如此好言,只怕目的不一般。 正是此时,一名帆子亦快步进来,他手中是一只紫竹管,细柳接了过来,取出当中的字条来看。 信上是柏怜青简短的墨字,仍是今上诏她速归燕京紫鳞山,否则紫鳞山也不必存在了。 细柳眉目清寒,唇边勾起一抹讽笑。 “大将军!不能回!” “您不能回啊!” 此时,岑副将以及谭应鲲身边的亲卫都跪了下去,岑副将望着他:“今日大将军您若回了燕京,只怕,只怕……就回不来了!” 这谕令,乃是一道催命符。 “他是君,而我是臣,君父有令,我若不从,那我谭应鲲成什么了?不就真坐实了所谓功高震主,早有异心?” 谭应鲲的声音干涩。 “大将军!可若您回去了,西北怎么办?盘踞万霞关的那么多达塔蛮人还在虎视眈眈!”岑副将急得满头大汗,眼眶都红了,“咱们在这西北不要命地跟达塔人拼,皇上他怎么能因为先太子的事而牵连您呢?难道,难道皇上他真的……” “岑佑德!” 谭应鲲喝住他。 但他心中却已经随着岑副将的话深想下去,那是一个深邃的,冰冷的答案,他甚至想起了先太子的音容。 谭应鲲下颌紧绷。 “谭大将军。” 忽的,这样一道清越的女声落来,打断谭应鲲脑中纷杂的思绪,他抬起头,只见细柳站在那里,帐中昏昧的光影中,她腰间的银饰却那么明亮:“何必在乎那些呢?反正你有没有异心,对于皇上来说,疑心既起,便是祸患,您不回去,是不敬君父,您若回去了,等着您的,亦是一个欲加之罪。” 她定定地看着谭应鲲,毫不在乎这些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亲卫,以及那位急得快哭了的岑副将,她十分平淡地吐出一句大逆不道的话: “大燕可以没有姜寰,但不能没有您。”
第104章 立夏(二) 军帐中忽然死寂。 岑副将与那几个谭应鲲的亲卫皆惊异地望向细柳,如今燕京的那把火越烧越旺,大有蔓延西北之势,纵然他们私心谁也不想大将军回去,却也依旧被这女子一番离经叛道的言辞给吓了一跳。 惊蛰早习惯了细柳的语出惊人,他见这军帐中气氛陡然凝固,便连忙找补了两句:“所谓话糙理不糙,谭大将军忠君爱国,可奈何也不能将自己的这副赤胆忠心硬剖出来给君父看啊?真剖出来,人也死了,还是憋屈死的。” 那岑副将剑眉一拢,想了想,说:“大将军统领西北全境兵马,这么些年来,若不是陆证陆公在朝廷上撑着,不知多少人担心您勇略震主,想着给您扣些不忠的帽子,如今陆公走了,又是郑阁老在燕京撑着,可如今朝廷里是风声鹤唳,皇上偏信奸佞,便是郑阁老与蒋阁老也挡不住皇上的这道谕令,皇上这是哄着您回去,若您真回了燕京,等着您的不定是什么呢……” “咱们跟达塔人打了这么久,如今他们方露颓势,若此时您回去了,朝廷再换一个大将军过来,这一来一去,多少战机生生贻误,咱们咬着牙生啃下来的优势,也许瞬息便没了。” “咱们在陇坡布防,不就是想趁着达塔人没喘过气,一举攻下万霞关吗?” 岑副将说着,复又抱拳:“大将军!万霞关是咱们大燕的!万霞关的子民还在受达塔人奴役!无论一百年前,还是一百年后,他们那些蛮夷从未更改过他们骨子里的傲慢,当年万霞关失陷,十二万燕人百姓死于他们的屠刀之下,只剩下关口几万燕人沦为他们的奴隶,大将军……您不是说,万霞关遗民还在盼着我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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