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柳听着岑副将这番话,手不由握紧腰侧刀柄。 谭应鲲依旧端坐椅子上,眼底神光微动。 “不管皇上在不在乎他们,也不管朝廷里有多少人忘了他们……大将军,您不是说,咱们得记着他们吗?” 岑副将沉声说道:“咱们方才扭转两国战局,难道要眼看着良机错失,要让咱们的国土还踩在他们那些蛮夷的脚下?” 岑副将的声音越发激烈,谭应鲲猛地一下站起身来,他身上的盔甲碰撞几声,发出森冷轻响。 “好了岑佑德!” 他抬起锐利的双眸,神情沉冷:“老子说过什么老子没忘!用不着你来提醒!” 这时,军帐一声号角响起,四方角上几个了望台紧接着吹出更尖锐的号角声,一时响彻整个博州大营,谭应鲲与岑副将等人闻声俱是脸色一变,一名亲卫立时掀开毡帘出去,只见营门口数名斥候策马入营,大声嘶喊:“敌袭!” “陇坡敌袭!” 亲卫才转身要回禀,却见谭应鲲掀开帘子出来,头上甚至已经戴好了头盔,岑副将与细柳也走了出来。 清晨的博州大营,不见慌乱,唯有整齐肃穆的守兵们在青灰的天光底下,静默地望向他们的大将军。 这是谭应鲲多年训练有方的结果。 此军营地处博州城外,是谭应鲲为博州城设立的最后一道防线,乃是后方所在,另有几大营分守浓河,羊山,而更多的兵力则在与万霞关隔原而望的陇坡,与达塔大军对相峙。 “波穆尔怎会突然发起突袭?” 波穆尔便是达塔主将的名字,岑副将拧着眉头,看向谭应鲲。 木架子架着的火盆烈焰冲天,映照谭应鲲肃穆的神情,他招来亲卫牵马,随后朗声道:“传令浓河,羊山大营二位统领,警惕敌袭!” “是!” 传令兵大声应和,随即军营四方角几个了望台鸣镝齐发,整整二十一发,这便是西北大营迅速传递给浓河大营,羊山大营的警惕信号。 谭应鲲很快上了马背,见岑副将也要跟来,他便立即说道:“天惠,你我都知道,波穆尔不是一个容易冲动的主将,若不是深思熟虑,他绝不会轻易动手,你不要跟我去陇坡了,你现在就去浓河。” 天惠是岑副将的字,岑副将抱拳领命,却又抬头:“那羊山呢?” 谭应鲲才要说些什么,却听那道女声落来:“大将军若信得过我,我愿去羊山。” 谭应鲲看向那个女子。 自细柳来到博州大营,她虽未真正涉足前陇平原的战场,但她却比他的斥候还要灵敏,领着她那帮人策马出去,总能准确地探到达塔人的动向。 “那就拜托姑娘了!” 谭应鲲也不多犹豫,将自己的令牌扔给她道:“羊山大营的王统领你见过,你去了给他看这个就是!若有异常,千万来报!” “大将军放心!” 细柳见惊蛰飞快牵来了两匹马,便立即翻身上马。 岑副将拉住缰绳,转头对近前的任千总嘱咐道:“任松,守好大营,不可松懈!” 任千总本是岑副将麾下,他闻言立即俯身抱拳:“是!” 一时间,数匹战马踩踏烟尘,冲出营门外去,又分为三路,各自往各自的方向疾驰而去。 博州大营安静下来,守兵依旧肃立,保持着十分的警惕。 那名留着八字胡的副尉看任千总仍在望着营门口飞扬的尘灰,他转过脸,那军帐前仍立着两个玄衣男子。 天色逐渐明亮起来,风沙几乎快要擦破人的脸庞,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山脉,与云雾交织成神秘的景色,细柳与惊蛰并辔疾驰,两千帆子紧跟其后。 突兀的竹哨忽然响起。 尖锐的声音绵长极了,细柳一拽缰绳,马儿嘶鸣一声,扬起前蹄,停下来,惊蛰与一众帆子都与她一同回过头去。 只见远处一点黑影如墨,越来越近,逐渐显露出那马背上的人的真容,他近了,便立即拉拽缰绳停下,下马跑到细柳面前俯身作揖:“山主!鱼上钩了!” 惊蛰一手摸着马鬃,闻言不由挑眉:“细柳,咱们这些天不给吃,不给喝,卯足了劲折腾阿赤奴尔岱,终于是钓着这条大鱼了!” 这几天夜里,几乎整个博州大营的守兵都听过那军帐中的囚犯扯着嗓子干嚎惨叫,他们私底下都将细柳唤作女修罗。 议论她这位东厂出身的女千户,刑讯的手段多得很,说不定是在军帐里剐那蛮人的皮肉玩儿呢。 甚至有人作赌,看那蛮人被剐多少刀才会咽气。 “他们往哪儿去了?” 细柳问那帆子道。 那帆子神色有些怪异,如实说道:“他们……也是往羊山的方向,只不过避开了这条道,估计是怕与您撞上。” “什么?他们也去羊山?” 惊蛰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羊山有王统领驻守,他们哪有机会从那里跑?” 寒风呼啸,吹起细柳耳边的浅发,她神情凝重许多:“谭大将军与波穆尔是老对手,他了解波穆尔,波穆尔忽然发起突袭本就反常,若阿赤奴尔岱可以从羊山逃脱,那么羊山那边就不简单了。” 她立即道:“你去陇坡,传信给谭大将军!” “是!” 那帆子领了命,立即骑马转身跑了。 细柳心中一直突突地跳,她不多作停留,领着惊蛰与一众帆子迅速朝羊山方向赶去。 羊山如其名,山廓似羊,陡峭险峻,羊山大营便是驻守于羊山之下,防备达塔人,此时羊山大营了望塔上连发十九鸣镝,整个大营的守兵都倾巢而出,在羊角岭与突袭的达塔蛮人正面交战。 号角连声,响彻周天。 “放!” 传令兵一挥旗,万箭齐发。 达塔骑兵匆忙抵挡,不少箭矢正中马身,战马倒地,嘶鸣不断,两方奋力拚杀。 “狗娘养的蛮子!来啊!给老子杀!” 王统领浑身都是蛮子的血,显然是杀红了眼,他扬起手中长刀,一声令下,所有兵马尽随他杀去。 士气,因为将士们的震声呼喊而有了具象的表达。 细柳赶来羊山不见王统领,羊山大营中只剩几百守兵与一些伙夫,她招来一名将士,将谭应鲲的令牌给他看了,也不等那将士抱拳行礼便抓住他衣领子:“达塔人来了多少?” “我等奉命留守大营,并不知晓羊角岭的境况。” 那将士说道。 细柳拧着眉松开他,忽听一阵竹哨声响起,她立即看了身边的惊蛰一眼,一时间,惊蛰与两千帆子全都奔出羊山大营。 日光冲破淡薄的雾气,在天边显露炽烈而盛大的真容,一行两百来人簇拥着骑在马背上的两人循着一个方向疾驰。 为首那人身着朱衣黑甲,身形高大,他眼见并辔而行的人身子一歪,便立即扶了他一把:“岱王子,小心!” 阿赤奴尔岱从汀州到西北这一段路上可谓生不如死,那个燕人女子像关野兽一样将他关在一个逼仄的铁笼里,他原先健壮的身形已经消瘦许多,一头微卷的头发参差不齐的,脸色苍白得厉害,像一头病歪歪的苍狼,但他那双眼睛却依旧锋利。 “你是我看的最顺眼的燕人。” 阿赤奴尔岱看着他,嗓音沙哑极了:“等回到王庭,我会让你入赤敦部,没有人可以轻视你。” 赤敦部,是阿赤奴尔王族最忠诚的亲卫队,一般只有达塔人才可以入赤敦部。 “多谢岱王子,”那人脸上却没有多少欣喜之色,他仍旧有些愧疚,“这几月那细柳看您太紧,我看您受苦,却一直不能救您脱离苦海……” “没关系。” 阿赤奴尔岱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么多个日夜,他栖身于狭窄牢笼,路上,他在人事不省的时候便被那个燕人女子废了所有的内力,浑身的骨头都像被震碎了一样,没有一日不痛,长时间被迷药控制,他快分不清日夜,脑子总是疼。 作为阿赤奴尔王族,他的尊严被燕人踩了个粉碎。 这让他痛不欲生。 可是,阿赤奴尔岱深深地嗅闻了一下风中的味道,大燕的味道令他厌恶,他想念格努山的花香。 他纵然骄傲,却并不会因尊严毁灭而轻易去死。 越是这样,他越是要活。 “我要活着回到王庭,回到格努山,”阿赤奴尔岱望向远方起伏的山脉,他眼中逐渐被无边的杀意笼罩,“我会重新来过,我会亲手折断那个燕人女子的傲骨,我会让他们全部都成为腾格里花园里的花肥。” 忽然,轻微的银饰碰撞声响起。 阿赤奴尔岱眼底的森寒骤然一滞。 这一瞬,竹哨声此起彼伏,马蹄声渐紧,两千玄衣帆子自马背上飞身而来,他们要跑却来不及,一名紫衣女子忽然落去他们前面,她腰间两侧是一双短刀,银色的腰链轻轻晃动着,发出清脆的声音。 “王子!您快走!” 那身着朱衣黑甲的男人抽出辔头侧边的长刀,借力跃下马背,扬刀朝细柳杀去。 细柳却并没有要抽刀的意思,她不动声色,右手掌中聚气,刀锋朝她面门袭来的瞬间,她一个侧身,一掌正中那人胸口。 那人后背擦着地面划出去,惊了阿赤奴尔岱的马,马儿扬蹄嘶鸣一声,一蹄子又飞快落下去,正踩中他肩膀。 那人睁大眼睛,剧痛使他后背紧绷,忍不住叫喊出声,却又涌出一嘴血来。 惊蛰领着两千帆子很快将他们这一行人团团围住,细柳走上前去,看向马背上的阿赤奴尔岱:“看来你回不去了。” 阿赤奴尔岱浑身的肌肉紧绷起来,阴翳地盯着她。 她看向一手撑在地上,勉强坐起身的那人:“任千总,我很好奇,你到底因何要救一个蛮人?你知道他是阿赤奴尔王族?” 此人,正是博州大营,岑佑德手底下的千总任松。 任松闷咳几声,咳出血来:“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你可知通敌叛国是重罪?” 细柳冷声。 “什么重罪?”任松捂着生疼的胸口,抬起头来,“不过诛九族而已。” 面具撕破,此时此刻,什么都遮掩不住,也不必再遮掩了,他不再像平日里那样和善地笑,整张脸显得便有些阴郁:“可我早就没有九族了。” “十来年前,江州大旱,多少人活不下去,卖完田地,又卖儿卖女,我爹娘无论如何也不肯卖我,他们卖完地,又卖了他们自己,给乡绅老爷当牛做马却还是饿死了,我妹妹熬不住饿,跳河死了,一个整个村的人,除我以外,都饿死了……你们上哪里找我的九族?” 任松嗤笑:“黄泉地府吗?” “朝廷难道没有赈灾?” 惊蛰皱眉。 “赈灾?”任松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地都成了那些乡绅们的了,遭灾的哪里是我们这些人?赈灾的银子一半入了官老爷的口袋,剩下一半成了那些乡绅老爷们的,至于我们这些人,谁听见过一声赈灾银的响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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