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来福转过身摆弄着茶碗,余光小小瞟了一圈屋子里的陈设,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也就是他最初收拾过的那样,这位细柳大人作为一个女儿家竟然什么都没再自己添置过,那张他特地弄来的梳妆台上更是空无一物。 来福看向细柳,道:“大人,奴婢看您这屋里差一面镜子,奴婢一会儿便去帮您置办吧。” “不必。” 细柳淡声道。 “少□□那份闲心,”惊蛰吃完了包子,懒洋洋的在椅子上一坐,“她从来就不爱照镜子,你弄一面回来也就照照你自己。” 来福听了,心里头不由生怪,但转念一想,这位千户大人哪里是一般的女子,不爱女儿家的玩意也实属正常。 今日没多少阳光,天色发灰,护龙寺的油布棚换成了毡棚,工部的几个官员在当中研究图纸,一炉子火不知什么时候灭了,一名官员冷得吸鼻子,打眼一瞧外头,那些个匠人村的百姓捡了好些边角料在一片空地上烧了好大一堆火。 他将手里的笔一扔:“咱们在这儿受冻,他们倒好,竟捡官家的东西生起火来了。” “别抱怨了。” 另一名官员往外瞅了一眼,说道,“是那位小陆大人准许的,五殿下也说由着他们取暖,咱们没火,自个儿让人再生起来就是。” 正说着话,几人见那位小陆大人身边的侍者陆骧端着一盆烧红的炭火进来,他笑了笑说:“我家公子怕几位大人这里炉火灭了也没个人烧,便让我来送些红炭点炉子用。” “多谢陆公子了。” 那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白胡子官此时抬起脸来,说道。 一时间,其他几位也连忙跟着道谢。 “诸位大人不必客气,一会儿还有热姜茶送来给大人们暖身。”陆骧说着,便亲自去添了炭火,生起炉子。 一时倒令几位官员颇有些不好意思,都局促地看着他生完炉子离开才松了口气,也是这时,外头传来一片杂声,几人目光不约而同朝外头看,只见那火堆边两边人竟推搡了起来。 一官员叹气:“又闹起来了。” 哪怕陆雨梧这些天一直在从中调和,匠人村与流民之间的矛盾虽有缓和,却也始终没能根除,这两边人谁也不肯让着谁。 “我们生的火,你们要烤自己生去!” 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匠人村总能寻到些缘故来生事,就如此刻他们将流民们挡得严严实实,愣是不准这些人跟他们烤同一堆火。 “凭什么?大家都是在护龙寺做工,这火你们烤得,我们就不行?”流民当中亦有年轻气盛的,寸言不让。 “要不是有一位小陆大人为你们撑腰,你们能抢了咱的饭碗?”匠人村中有人冷笑,“一些没根的乞丐,你们是要饭要惯了,什么都想分一杯羹吗?” 这话几乎激怒所有流民的内心,好些挑砖石的,弄泥瓦的都放下了手里的活计,挽起袖子奔过来:“看老子不打烂你的鸟嘴!” 底下两方人撕扯起来,那自江州逃难过来的老叟正踩着木板往重修的藏经塔上送木椽子,他停下脚步转过头:“都忘了陆大人的交代了?不许打架!” “张叔,哪里是我们惹事,是他们欺人太甚啊!”底下流民堆里有人委屈地喊。 “到底是谁欺人太甚?你们这些人就知道做出这副可怜样!” 两边人车轱辘话来回说,火气被挑得更盛,连藏经塔上忙活的工匠都一个个下去拉偏架,那姓张的老者抬起头见第三层栏杆边立着个浑身木屑的中年人,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底下,他摸了一把脸上的汗:“姓刘的!陆大人是如何与你说的?你又是如何答应的?你怎么还三天两头地挑拨!” “我挑拨什么了?” 那中年人觑着他,冷冷道,“他们不满是他们的事,我拦不住。” “你……” 老者踩着木板要往上走,却不料身后与他同扛一根椽子的年轻人被往下冲的几个工匠撞了一下肩膀,椽子脱了他的手,老者一时间没个准备,身体骤然随之往侧边一仰,摔了下去。 足有三层高的距离,老者重重地摔倒在地,椽子狠砸在他身上。 “张叔!” 那年轻人一声嘶喊。 陆雨梧与姜变正在后山看一片前朝古寺的旧址,听见底下人来报,他便立即赶了过来,空地上却没人在闹,他们竟然出奇的安静。 陆雨梧匆忙拨开人群,正见几个人将压在那老者身上的椽子挪开,他嘴里一股一股地呕血,枯瘦的面皮不住地抽动。 陆雨梧瞳孔微缩,几步上前去扶起老者,却见他又呕出血来,喉咙里都是含混的声音,陆雨梧匆忙去抹他嘴边的血液,大声道:“陆骧!快去请大夫!” 陆骧转身冲出人群。 在毡棚里忙活的几个官员都出来了。 “陆……” 老者猛咳了几声,“陆大人,又……给您添麻烦……” 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的胡须滴落在陆雨梧的衣袖,陆雨梧摇头:“张老伯,您不要说话,留些力气,很快大夫就来了。” 天色阴阴沉沉,张老伯嘴角一咧,满口鲜红:“小老儿今年六十三了,家里都饿死了,拼着一口气来趟京城,遇上您这样的父母官,多活一阵儿就是撞了大运了……值了。” “对不起陆大人,” 张老伯颤颤巍巍,“给您添麻烦。” 只这样一句,他撑不住闭起眼,一点儿生息都没了。 火堆烧得正旺,辟里啪啦的迸开火星子,陆雨梧抱着张老伯那一把干瘦的身骨,眼睑陡酸,他绷紧下颌。 陆雨梧抬起头,那一身木屑的中年人一手扶着栏杆,神情怔忡,显然没料到竟然会闹出人命来。 他慌神之际,对上底下陆雨梧的目光。 他几乎被那样一双眼盯得脊背生寒, “刘三通。” 只听陆雨梧那道声音冷得砭人肌骨: “下来。”
第53章 大雪(十) 陆家两名侍者施展轻功飞身上去提着那刘三通的衣领子很快将他带了下来,他脚下不稳,膝盖一屈跪倒在张老伯的尸体面前。 他只看一眼张老伯那张沾血的脸,心里突突直跳,一时间这片工地上静得几乎只有凛凛风声,许多双眼睛注视着那位小陆大人平放下张老伯的尸体,他似乎很平静,平静到一丝表情也没有,但他那双时常春风和煦的眼却犹泛寒意。 众人只见他站起来,几步走到刘三通的面前,长风迎面,鼓动他血迹斑驳的衣袖,他俯身盯住面前此人:“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刘三通浑身汗毛倒竖,他几乎不敢迎上这位小陆大人的目光,脸颊微微地抽动着,他张口,喉咙干涩得半天只吐出一个“我”字。 陆雨梧始终凝视着他:“我什么?” 刘三通捏得满掌心都是汗,后背也都是冷汗,无形的压迫感令他屏住呼吸,脸都憋红了,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你想说什么?” 陆雨梧看他半晌也吐不出一个字,便站直身体,“好,你不说,我来替你说。” “我知道你们这些人栖身崇宁府匠人村中,家中几代都是国寺工匠,这些年每逢修葺国寺之际便是你们找多的人手进来,那些人不算是匠人村中人,你们一惯会从他们的工钱中多抽几成。” “只有找你们的门路,外头的人才能有个机会进来,哪怕要被你们抽成,以往朝廷不与你们计较,”说着,陆雨梧抬眸扫视四周,“但如今修建护龙寺本是为圣上祈福,而皇恩浩荡,准允这些流民参与修建国寺,而你们这些人却还口口声声说流民抢占了你们的饭碗……我倒要问一句,你们的饭碗是谁给的?为了这莫须有的饭碗,你们今日害死了一条人命。” “陆大人,” 一个匠人村的中年人瞧了一眼跪在陆雨梧面前冷汗直冒的刘三通,不由道,“什么叫我们害死了一条人命?这是修国寺,咱们匠人村往年哪回修葺国寺不出个什么意外的?多少都要填些人命进去,死一个都算少的……” 陆雨梧一刹回头,一双眸子越过众人冷冷盯住他:“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寒风斜吹着火堆的焰光,一时间众人噤若寒蝉,陆骧更是暗暗一诧,公子一向温文和煦,很少有这般出锋凌厉的时候。 那中年男人脑袋一空,哪还顾得上替刘三通说话,他连忙低下头去,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缝儿里。 那个方才跟张老伯在一块儿抬一根椽子的年轻人在张老伯的尸体面前哭,流民里也有不少人暗自抹泪。 “朝廷不欠你们匠人村,这些流民也从不欠你们。” 忽然这样一道声音传来,原本站在阶上的几名工部官员立即跑过来作揖,侍卫李酉从人群中清出一条道来,五皇子姜变负手而出,站定在众人眼前,道:“吾看早该改一改这底下的风气,不然有些人真当朝廷的仁慈便是理所应当,上头不计较,底下便可以占尽好处,无法无天了!” 姜变看了一眼那张老伯的尸体,再瞥向那刘三通:“李酉。” 李酉立即一挥手,霎时间官兵涌入将那刘三通拿住,随即李酉朗声道:“今日停工,是谁最先挑起来事端的,尔等要照实说,否则与刘三通同罪!” 官兵们将所有人团团围住,场面立时乱起来,一时间各种杂声汇聚,有大声指认的,也有哭喊嚎叫的。 姜变将陆雨梧拉到清净处,道:“秋融,你这些日子已做得够多,但这匠人村的人还敢这样闹,定是有人在那刘三通的身后撑着,而今闹出了人命,这些人也该想想再闹下去该如何收场,他们定然再不敢生事。” “是不敢生事,” 陆雨梧垂着眼帘,衣袖上星星点点的血迹鲜红,“可这条人命呢?” 姜变默了一瞬,看着陆雨梧眼睑底下一片淡青,脸色也很是苍白,不由轻拍了拍他的肩:“秋融,我知道你近来不好过,还一直忙着这些事,如今病成这样还不见好,我准你告假,回去休养几日吧,这里有我,你放心。” 银针封了细柳的经脉,她告着病假本没有去东厂的打算,却不料李百户却忽然找上了门。 “大人,护龙寺出了人命,督公让您去一趟。” 李百户满脑门儿都是汗,也顾不得擦,气喘吁吁道。 细柳闻言一怔,随即道:“知道了。” 院子里惊蛰正眯着一只眼,手中一枚飞刀对准在廊上慌张乱跑的来福,见细柳与李百户两个从房中出来,她腰间左右佩了两柄短刀,惊蛰立即收起来玩心,走上前去:“这是要去哪儿啊?” “护龙寺,” 细柳简短一声,“你不是还要去你恩公府上?不必跟我一道了。” “那咱们一道出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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