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弘皇帝闻言,心中无限的猜疑似乎有一瞬凝固,大约是他病得太久,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件旧事。 那时皇兄方才离世,他接过这个江山来,深感朝中武官单薄以至于边境屡遭侵犯,他那时握着老师的手,亲口道:“老师,你一定要帮朕。” 修内令最开始时便是他的老师为了帮他稳住江山而颁发的政令。 一时间,建弘皇帝心中莫名一动。 “但谭将军擅闯诏狱,干涉陈宗贤审案,臣以为,有罪当罚。”陆证苍老的声音忽然又落来建弘皇帝的耳边。 “陆阁老?” 谭应鲲面露惊愕之色,他一下转过脸:“你这话是何意?那王进与那些盐官沆瀣一气,分明是与修内令作对!他们这些蠹虫!因为一己私欲而坏了西北边境好几年的经营!我不过是撒了几鞭子的气,如何就论得上有罪了?你倒一副圣人作派,他们所为哪一件不是在毁你心血?我不信你心里就真的一点也不气!” “国有国法,他已经是个罪官,我何必气?” 陆证淡淡道,“你谭将军也实在没有必要为这个专程去诏狱撒气。” “陆阁老你的意思我算明白了,”谭应鲲冷笑一声,“对,我弟弟死了,我没赶在侯之敬死之前回来心里气得很,正好王进还是个活的,我就是专程去撒气的!你……” “应鲲。” 建弘皇帝及时打断他。 谭应鲲到喉咙的话音只得哽下去,脸色却十分不好看。 “这是朕的老师,你不得放肆。” 建弘皇帝揉了揉太阳穴,没明白这个武夫在西北沙子里钻了几年怎么还这么鲁直,“不过几鞭子的事,朕犯不上治你的罪,但你今日冲撞了朕的老师,朕当罚你廷杖三十。” “老师先回吧,朕与谭爱卿再说几句话。” 说着,建弘皇帝看向谭应鲲,“然后你便去领罚,大伴亲自监刑。” 今日虽有阳光却并无多少温度,惊蛰穿着他那件蟹壳青的袍子还觉得有点冷,他有点想去恩公家吃饭,但细柳昏睡了几日还没醒,他怕来福偷偷闯进细柳房间里去,只得自己守着人。 “惊蛰!” 来福的声音从窗外传来,他现在已经自来熟到连“小公子”这个后缀也省去了。 惊蛰正在玩儿飞刀,眼皮也没抬一下,懒洋洋道:“干嘛?” “那位陆公子又来了!” 来福说道。 惊蛰闻言一顿,他抬起脸,窗上映出来福那胖乎乎的影子。 这都几天了,那陆公子怎么还来? 惊蛰收起飞刀,砰的一下推开门,外头来福正想往里瞅呢,险些被撞到鼻子,他退了几步正松口气,惊蛰一把提溜着他的衣领子往大门的方向去。 惊蛰才将大门开了一道缝,果然见门外那陆公子一身月白圆领袍,外面穿着一件狐狸毛领的氅衣,白玉簪发,他的脸色又些苍白,时不时地要轻咳两声。 “陆公子,你生病了?” 惊蛰走出去。 “不碍事,” 陆雨梧轻轻摇头,抬眸再看了一眼门边朝这边张望的来福,他问惊蛰道,“细柳她……怎么样了?” “她还在卧床修养呢,” 惊蛰有点不好意思,“对不起啊陆公子,她这几天实在不好见你。” “大夫如何说?” 陆雨梧问他。 惊蛰心说哪有什么大夫,一般的大夫哪里治得了她那怪病,但他还是道,“说是只要这几日过去了,就能好些了。” 陆雨梧咳嗽了一声,点点头,垂下眼睫:“那我明日再来探望,她若醒了,还请你及时告知于我。” “……好。” 惊蛰愣愣地应了声。 他看着陆雨梧转身上了马车,那一行侍者簇拥着马车慢慢离去,这才转身回到大门内,那来福合上门便跟上他道:“听说陆公子天天去护龙寺跟那些崇宁府匠人村的人打交道,调和他们跟那些流民的矛盾,这忙得都病了,还天天来探望细柳大人,风雪不避的,你怎么不让人进门呢?” “你懂什么?” 惊蛰推开他,根本懒得跟他解释什么,自个儿往细柳房里一钻,合上门,才一回头,却蓦地发现床帐里坐起来一道身影。 他眼睛一亮,几步过去掀开床帐:“细柳你终于醒啦?” 细柳听见他的声音,眼中神光微动,才算清醒些,她没有丝毫血色的唇动了动:“我睡了很久吗?” 她的声音透着喑哑。 “是啊,” 惊蛰一屁股坐在床沿,双手抱臂,“你睡了好几天了,你都不知道,那位陆公子这几天每天都来找你,不过我没让他进来。” “你是不知道你这回有多严重,那印子都从你脖子蔓延到你左脸上了。” 细柳听了,不由伸手触摸自己的脸。 惊蛰却想着方才在大门外的情形,他看向细柳已经褪去了所有青紫脉络的脸:“但是细柳,你不觉得吗?” “什么?” 细柳哑声。 惊蛰摸着下巴道:“哪怕我拦着陆公子,他也还是风雨不避的每天来看你,还向我打听你的病况,还让人送了一大堆的补品,要不是我拒绝,他还要给你请十个八个的大夫,就是那宫里的太医也能请得来……” “他不会是喜欢你吧?”
第51章 大雪(八) “你在胡说什么?” 细柳蜷握了一下浮肿的右掌,五根手指的指腹几乎布满了针孔,僵硬得厉害,她如今这点力气连刀柄也握不住。 “他这么担心你,总归是有个什么缘故在,若不是因为男女之情,那便是朋友之义了?”惊蛰双手抱臂,摇头晃脑。 那根银针似乎还在左肩当中,细柳伸手扶肩,目光触及枕边的一双短刀,刀鞘闪烁银光,映于她深邃眼底。 她不说话,惊蛰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见细柳一直按着右腕,他才像想起来什么似的,道:“这回山主赐的药也压不住你的怪症,她亲自过来了一趟,当时我避出房去,也不知她用了什么办法,你总算好了许多。” 细柳按压腕脉的动作一顿,她垂着眼帘,一言不发。 冷雨忽然而至,如碎玉珠子般敲打檐瓦,发出脆声,才不过晡时,天色便尤为青灰暗淡,几个工部的官员在一间棚子里烤火,一白胡子官一边看建造图一边揉按自己的老寒腿,写起字来手都打颤,他是工部的老人了,沉稳得很。 “都听说了吗?谭大将军才回京几天啊,就因为得罪了陆阁老,被圣上罚在武安门外廷杖三十。” 一个稍年轻些的官员在炉边烤了烤僵冷的手,挑起来这个话头。 炉边烤着些落花生,另一个官员忍着烫手捻起来,一边剥一边接话:“这哪能没听说呢,那谭大将军虽说是一身的功绩,这几年在西北那也是独当一面的猛将,圣上封他为西北大将军,本是圣眷正浓的时候,生出来几分傲气也实在正常,但他万不该当着圣上的面顶撞陆阁老啊……” “可说呢,” 又有人接话,“他纵是有天大功绩那也是陆阁老一手提拔的,可这谭将军死了弟弟就什么分寸也没了,之前都传这位谭将军一直念着陆阁老的恩,对陆阁老一力推行的修内令更是奉为圭臬,哪晓得这回陆阁老根本没帮他说过一句话,还跟圣上说要罚他呢……” “真的啊?” 一个消息不怎么灵通的官员一副茫然脸,“你们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谁跟你似的天天就知道闷在自己位子上什么都慢人一步,”剥完了一把花生的官员吹掉一手的花生皮,将一把花生塞到嘴里,才心满意足地道,“我看啊,那谭将军心里哪怕真有点什么恩啊义的,那三十廷杖下去也都给打散了,陆阁老如今不待见他,哪里还是一路人呢?” “听说是曹督公亲自监的刑,谭将军那屁股被打得哟,啧啧……那叫一个血淋淋的!” 听了这话,众人一时间多少都有点幻痛,屁股肉多,坐久了都疼,更别说那三十板子下去了。 “下雨没事做就都回家去。” 那白胡子官忽然道。 几人落花生吃得正香,冷不丁听见这道声音,他们一下不敢说话了,一个二个地抬起头,却见棚外那年轻公子领着几名侍者走来,月白的衣摆随着他步履而动,或是察觉到了几人的视线,他侧过脸来,朝他们轻轻颔首。 几人立即站起身,看着他与侍者几步走过,一时间他们脸上都有些讪讪的,面面相觑片刻,不再吃花生了,找伞的找伞,找琥珀衫的找琥珀衫,如鸟兽散。 今日雨下得大,护龙寺只能暂时停工,姜变在马车上看到陆雨梧撑伞出来,便喊道:“秋融!” 潮湿雨幕中,陆雨梧撑伞走过去:“你怎么还在这儿?不是还有事忙?” “下起冷雨来便想偷个闲,” 姜变说道,“我忙你也忙,为了让那些匠人村的百姓接受流民,你这段日子很下了些功夫,我也一直没个机会跟你喝上几壶热酒。” 陆雨梧张口欲言,却先咳嗽了几声,而后才道,“不管冷的还是热的,都暂时喝不成了。” 姜变看他脸色苍白,默了片刻,才道:“从前你哪怕是病了也不是现在这副样子,秋融,你遇上什么事了?” 雨声擦着伞沿,陆雨梧眼睑底下衔着一片倦怠的浅青:“你的人在南州可有什么消息?” 姜变自然明白陆雨梧说的是周盈时,他摇了摇头:“那犯官我也查过,除了那一句口供,他再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我派去南州的人至今也没有带回任何有用的消息。” “南州,汀州,” 陆雨梧轻声道,“整个庆元省,乃至周边几省,整个大燕,我大海捞针了七年,仅有这么一个犯官的一句话,还有……” 还有,一个死讯。 婆娑雨幕当中,陆雨梧抬起来一双茫然的眼,潮湿的雨气扑面,他的声音很轻:“修恒,你说她真的还活着吗?” 姜变一愣:“你怎么忽然这么想?” 陆雨梧摇摇头,他太疲惫了:“你回去吧,酒我们改日再喝。” 从护龙寺到陆府这段路,陆雨梧抵不住身心的疲惫睡了一觉,他短暂梦到一座茏园蓊郁的花木,梦到一个小女孩一点也不温柔地胡乱擦掉他的眼泪。 他叫她,圆圆。 马车忽而停下,陆骧在外唤了声“公子”,陆雨梧睁开双眼,他没有应答陆骧,只在晦暗的车中静坐。 他想起那个雪夜。 那个身形单薄的紫衣女子,她神情空洞又茫然。 相似的年纪,相同的入山之期。 到底是什么样的怪症,什么样的因果,才会让她不断地失去自己的记忆,成为如今以刀为名的自己? 外面陆骧又唤了一声,陆雨梧弯身出去,一伞遮住连绵雨水,他咳嗽着往府门里去,见兴伯迎上来,他便道:“祖父呢?”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74 首页 上一页 54 55 56 57 58 5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