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发的遮盖下,穆勒的瞳孔有一瞬的收缩。 “若是毫无顾忌出手,我自然担心,但若只是片刻间,我还是,能够挡一挡。”在这样的规则之下,其他家的圣者自然乐意添堵,会出来义正严词地阻止,且萝州属于九洞十窟,九洞十窟的圣者,不论表面偏不偏,心肯定是偏向李逾的。 温禾安拽开了椅子,起身,踏上台阶,走到水池边,散开的裙摆出现在穆勒的视线中,接着道:“我记得,当日家主闭关之事事发,封我修为的人里,你也在其中。而我这个人,向来只会将事情做得更绝。” 穆勒捏紧了拳,他不是什么没有经历过世面,随意一诈就举手投降的年轻小子,不是没有脑子,但正是因为有,才知道温禾安没有说假话,她是真的做好了准备。 因此心一沉再沉,喉咙干涩得不行,满腔狠话堵在里面憋不出来。 比封禁修为更过分的。 温禾安想废了他,叫他彻底做个废人。 “你若是不配合,我或许需要花比较多的心思去天悬家请人,但我可以做到。”温禾安负手,微微弯腰,说:“你可以吗。经络从此断绝,你满身修为,离圣者也不远了,竹篮打水一场空,从此再无半分希望,你能接受吗?” “我给你两日时间,你好好想一想,不着急。我后天再来。” 地牢的门开启又合上,这方幽闭的世界里,只剩下男人徒劳迅疾的喘气声和血液滴答滴答灌进水池中的声响。 凌枝有独特的疾行之术,真要赶起路来,比谁都快,她在离开秘境的第三日正午回到了本家,而在路上,得到她的传信,大执事苏韵之,二执事肃竹,三执事姜绥与四执事沁双都出关在本家静候。 她不管事很久了,四大执事不太听玄桑的调遣,平素要么闭关,要么巡查渡口,反正,留在本家的时间不多。 这次齐齐现身,即便本家里什么消息都没透出风声来,也够叫人惴惴不安,惶然失措的。 凌枝回到本家时,四大执事已经知道了发生在秘境之中的事,只因这段时日,流言四起,无数道传信竹简密集得像漫天雪片,纷至沓来,一道又一道压在阴官家身上。 信中意思,是试探,也是质疑。 他们想不知道都难。 肃竹和姜绥知道消息的第一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心梗得险些一口气没缓过来,苏韵之倒是冷静些,说:“先压着吧,暂时没闹出事来就行。等家主的意思下来再处理。” 姜绥深深吸了口气,他对玄桑管控本家本就不满。在归墟那道分支之中,又是玄桑这 蠢货才让自己栽了一道,现在还来,忍了再忍,当即还是忍不住嘀咕:“你们说家主是不是太纵容他了,外界都传成什么样了,整个阴官家,他都成了真正的主心骨了。每回出了事,家主都是轻轻放过。” 苏韵之和肃竹同时朝他瞥去一眼,后者摇一摇扇子,道:“骂玄桑就骂玄桑,扯什么家主,你是不是脑子不好。” 听闻凌枝回来的第一时间,四大执事就请了面见,但听从侍说家主去了朝瑰殿,去找玄桑公子了。 朝瑰殿里,此刻八境以上的阴官集合,正开着一季一回的汇报,殿内装饰极雅,显得旷静清寥,数百阴官亲身而至,有些巡查渡口不能到的,也都用了蕴镜投影,粗略一扫,成千数百道身影。 家主不在,玄桑有专门的座椅,就架在家主身边。 众阴官拜他,敬他,诸事都同他汇报,一些才晋升上来的阴官,也是只知他,不知家主。 玄桑静静地听他们说话,只在有人请示或事情出了纰漏时开口纠正指点,其余时候并不说话,就在一名阴官说起渡口动荡时,一道身影从殿门口径直走了进来。 身段纤细,小圆脸,杏眼,长尾辫,双手负于身后,步履轻快,穿着很是娇俏,行走时衣裙携风,发辫尾端的绸带晃得很是动人。 她出现得突兀,如此来去,甚至可以说得上冒犯,可前排的阴官已经眼皮起跳,身体有本能记忆般,手拱下去,腰也弯了下去。而一些从未见过她的年轻阴官,此时盯着那道身影,被生而就有的,血脉里的压制惹得心跳加快,呼吸却下意识屏住。 凌枝不是来听什么汇报的,她是来找人的。她步上台阶,在玄桑不远处站定。 两相对视时,四下阒静。 凌枝细细地看玄桑,这张脸真的看了太久了,久到她这个并不恋旧的人都每每下意识的变更原则,此刻,她眨了下眼,声音清脆,仍是唤他:“师兄。” 玄桑起身,将手中半握的竹简交给从侍,衣袖自然垂下,他敛目,拱手:“家主。” 凌枝如此又看了他一会,半晌,歪歪头问:“师兄,你有什么话要与我说吗?” 玄桑身体微僵。 他能看出来,凌枝现在的心情,绝对称不上好。 如果要解释,这是他唯一可以解释的机会。 凌枝不满他一直垂着头,手指一动,便叫他强行抬起头来,将他所有细微表情收入眼底,她嗓音也偏稚气,有种未褪的少女烂漫,又问了一遍:“没有话要说吗?” 玄桑手掌在袖子握住,喉结动了动,与她对视,最终未置一词,只道:“玄桑知错,请家主降罪。” 凌枝收了力,她嗯了声,立于明殿最中心的位置,脸上笑容尽敛,眼睫纯黑,落出一种惊人的,不容任何人置喙的威严来,一条接一条命令吐露出来:“西南三十五座渡由苏韵之接管。” “溺海主支与分支三万精兵转交姜绥接手。” “肃竹与沁双留守本家。” 她的话语,便是阴官家上下必须遵守的旨意:“昭告九州,自今日起,阴官家由我当政。” 说罢,凌枝看向玄桑,吩咐左右,语气很是漠然,再无半分留情:“送公子前往渊泽之地。” 殿内殿外,万籁俱寂。 殿外,四位执事面面相觑,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难以置信。 就连玄桑本人都蓦的抬了抬眼。 短短四五句话里。 他实权被夺。 身陷幽禁。
第80章 抛出一系列决策后, 凌枝并没有在朝瑰殿多待,她在本家向来来去成谜,无人敢过问, 此时踏出殿外, 被四位执事围了过来。 姜绥现在还觉得有点懵,感觉这份意外之喜来得太突然,需要刻意压一压,才能把嘴角掀起的弧度压得不那么明显。 阴官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手底下掌控着溺海与渡口,是九州不可或缺, 举足轻重的一部分。 玄桑与家主师从同门,不是资历不够, 而是他本不该管事, 他的职责是留在渊泽之地陪伴家主。凌枝放权给他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份权太重, 他有私心, 控不住,坏事一次已经叫人很是不满, 再来第二次,激愤四起。 但他们没想到凌枝能狠下心这么对玄桑。 诧异之后,又觉得很是舒心。凌枝还是那个凌枝, 从来耐性也不多,真正该出手时,几乎从不手软。阴官家在她的掌控下, 才能如铁桶般稳固。 接手西南渡口的苏韵之上前一步,问:“家主, 渡口是不是要重筛一回?” 一连两次,这位大执事现在是半点不敢信玄桑,觉得他有时胆大包天,谁都不知道他会不会在渡口上也给天都开了什么方便之门,中心阵线要出了问题,那可真是要命了。 “不必。渡口我着人暗查过。”别的事凌枝放得开手,但有关中心阵线与渊泽之地,一直以来还是由她把控。 苏韵之松了口气。 三十五座渡口,真查起来,她这一年也不用干别的事了。 她问完问题,肃竹也上前一步,低声道:“家主,这些年族中一些才升上来的年轻阴官跟那位私交甚密,唯他马首是瞻,这些人该如何?” 其他几个也都看过来。 这何尝不是一种试探,试探玄桑还有没有可能回来。 凌枝俏脸含霜,自打看到秋水的第一眼,她便知道,师兄不吃软,对她释放的善意与纵容熟视无睹,所以注定会有撕破脸的时候,她倒是没什么,只是玄桑会要吃点苦头。 “查。不老实的都摘了。”她给出命令,声音冷冷淡淡:“所有跟师兄有过私下往来联系的都控住,我不希望他们再翻起任何水花。” 几位执事互相看看,眉头舒展开。 凌枝转而去了渊泽之地,有些事她还需要去做。 渊泽之地常年旷静,并非这里没有山石土木,花草虫蝶,相反,横亘天地的星云状妖气之眼外,实则有一片春意盛景。 因为妖气之眼的缘故,此地土壤不好,很难种出东西,好些年前玄桑觉得这里太过荒芜,曾问凌枝喜欢什么样的花草植株,凌枝晃着腿趴在妖眼边上,认真想了会,张口跟报菜名似的报了十几种名字,皆是稀世奇珍。 玄桑安静听完,哭笑不得,最终给了她桃,梨,杏与海棠,牡丹的选择。 凌枝不甘不愿地选了前两种。 原因是既能开花,又能挂果。 玄桑花了很长时间培育呵护种下的几株幼树,好几个年头过去,终于在一年春际吐露嫩芽,凌枝没想到他真能栽种出来,兴冲冲地从妖眼中拽着锁链跳出来,和他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好久,像在围观一场世间奇迹。 玄桑陪了她很长一段时间。 在凌枝年岁还小,心智尚不成熟的时候,心中有很多愤懑与疑问,她自幼便成为家主,注定为渊泽之地牺牲极多的东西,为了让她承担起这份责任,她的师父曾经带她去尘世间走过几回。 苍生瀚海,人间百态。 人人都有自己的滋味。 凌枝知道自己身上的重任,不容躲避,可她找不到自己的滋味。 守护尘世,铲除妖祟这样的主旨太过宏大,大到觉得空泛,相比于这个,对她而言,不如留在渊泽之地的师兄来得更能“栓”住她。在双眼一闭,任自己在妖气之眼中沉浮时,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拉得漫长无比,长到成了一把尖刀,贯穿她的身体,常常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每次觉得承受不了了,便想想师兄。 妖气侵染,第一个被波及的,就是师兄。 在她的认知里,师兄是会陪她从青丝到白发,会永远给她种花种草,几乎已经打上了她烙印的人。 此时渊泽之地天气干爽,桃花开得正好,玄桑站在树下,花瓣被风吹得散落了满肩。他看着凌枝,干净清秀的五官在阳光的反衬下透出些不比寻常的白,像是被抽干了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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