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家的人看人看修为和第八感加成,唯有商淮与众不同。 他看缘分。 他甚至曾经看到过陆屿然的某段记忆,这是他父亲都没有做到的事。 按理说,天悬家能看到的记忆是刻在人脑海中印象颇深的片段。这东西用在审人上别有一番用途,在开启天赋之前,先将人折磨几天,将自己想知道的事问上几遍,不断加深印象,如此一来,天赋开启时,倒霉的囚犯十有八、九会给出相应的回答。 可随缘能看见些什么,不好讲。 渊泽之地多雨,常起大雾,常有乌云闪电,少有太阳,这又是一个阴沉天气,色彩闷灰,叫人心头都蒙上一层躁烦。商淮耳边慢慢有江河翻掀的巨大水浪声搅动起来,不肖片刻,遮住他眼睛的一片薄雾散开,他才见到了这声音的源头。 一轮硕大的,由黑色妖气流转转动起来“眼球”——其实近看看不出形状,需要离得极远,或是干脆从高空中朝下俯视,才能窥见那道轮廓。 商淮在心里告诉自己。 这是渊泽之地,是两道溺海主支妖气汇聚的地方,是当代阴官家家主必须要守着的“妖眼”。 他见到了凌枝,容貌五官皆没什么变化,但是脸更小,也更圆幼一些,素面朝天时,看起来好似只有十三四岁——会被玄桑当妹妹养,也不是说不过去。 她像美人鱼一样,胸脯以下都深深浸在妖气中,上半身搭在妖眼的轮廓边,手里抓着面湿漉漉往下淌水的铜镜,每次头与脸浮出水面时,黑发便跟不受训的海草般贴在她耳边,脸颊上,脖颈上,前胸后背爬了满面。 她很不耐烦地撩开。 朝外唤师兄。 大概是心情不好,她抿着唇,声音脆脆冷冷。 玄桑往往就在渊泽之地内待着,可能是在一起的日子太长了,他知道凌枝会在什么时候需要自己,一直在不远处的小竹林里看书,一听她的声音,就将书卷放下,闪身出现在妖眼前。 凌枝唤他一声,他便应一声,温声细语,知道她这是不舒服了,于是垂着眉眼翻自己的袖子。他的袖子里有许多新奇的东西,有些很明显是专门搜罗来哄小女孩的。 凌枝不耐烦整理自己的头发,反正下海了又要散,但玄桑会耐心地用术法为她揉干,从手腕上翻出皮绳和绸带。在这方面他不算灵巧,没有天赋,有些笨拙,为了避免弄疼她,发辫扎得松垮,勉强成型,不算美观,每每看了,他自己都笑。 等凌枝回妖眼里转一圈,再出来的时候铁定又散了。 玄桑不厌其烦。 师兄妹一个一直说话,一个眉眼恹恹的,趴在妖眼边上,只偶尔抬眼看看玄桑,不怎么吭声,但兄妹两之间气氛说不出的融洽。 看到这,一层薄雾覆遮,旋即散开,商淮眼前一晕,再睁开又是另一副画面。 仍是渊泽之地,仍是一成不变的阴霾天。 应当就是这几天发生的事。 渊泽之地土质不好,阳光少,雨水多,花木娇贵得不行,从前那些桃树杏树和栗子树因为侍弄得好,枝繁叶茂,今年春初,玄桑又植了些蔷薇和栀子过来,最是需要精心打理的时候。 谁能料到,持续了数十年的平静生活会在一夕之间全然打碎。 人间五月,正是翠色欲流之时,但玄桑自打被囚在渊泽之地后,前几日很是颓迷,人提不起任何精神,眼看着人消减了一大圈,他原本身段就削瘦,而今更是单薄。默默接受事实之后,收拾好情绪,依旧出来打理这些花草,但到底没有从前那般用心。 凌枝去了一趟妖眼,妖眼中墨色浓得要拉出稠丝,波涛汹涌,气势汹汹,玄桑并不像从前那样架着书案在不远处端坐。他肃着眉,垂着眼,两手交叠,袖摆自然垂落,无可挑剔的等候姿态。 就跟其他阴官面对家主时那样恭敬敬畏。 凌枝目不斜视,跃进妖眼之中。 她这次进妖眼时间有限,心情也不好,不管不顾迫得浮躁的妖气四下逃散,钻回海底,做完这些,她拨开水浪,游到妖眼边上。她其实也不舒 服,闭着眼睛缓了好一会,余光里是半段衣摆,绣着银白飞鱼,翅膀展得高高的,尖尖的。 是师兄。 凌枝抬眼,有水漉漉的发丝粘在她眼皮上,她伸手把脸颊上的头发都撩开,露出很有迷惑性的五官,直接望过来的时候,瞧不出那日殿上盛气凌人的怒意。 她有好几天没和玄桑说话了。 这时候压了压唇,道:“师兄。” 玄桑下意识想要温声应她,话到嘴边,无声咽回去,只是朝前走了一步,稍折了颈。 这大概是几十年里,玄桑唯一一次不曾应她。 说实在的,凌枝不好伺候,她大部分时候有些自我,绝不会叫自己受半点委屈,可人与人之间长期相处,怎可能半分摩擦都没有,然而玄桑很乐意包容她,再生气,也都好声好气地讲道理。 这突然的旷静叫凌枝也怔了下,她不适应,盯着玄桑看了很久,狠狠皱起眉,声音明显冷下来:“师兄。” 玄桑肩头微提,应:“家主。” “哗啦”。 凌枝从妖眼中起身,无视周边架着小桌上摆着的干净衣裳,她不喜欢湿哒哒的黏腻感,用力甩了下手腕,衣裳在行走时肉眼可见的被灵气烤干了。她身段纤细小巧,浑身线条却有种野性的力量感,待走到玄桑跟前时,心头的无名火也熊熊烧到了顶。 玄桑低着眉眼,凌枝便强硬地伸手捏住他下巴迫使他看向自己,宛若用琉璃珠子塑成的眼仁里点着两捧火。他有一双能盛下春天的眼睛,任何时候,哪怕是生气时也能窥见温柔,永远不会丑陋失态。 “师兄,你做错事在先,现在是在和我甩脸色吗。” 玄桑哑了半晌,才慢慢吐字:“戴罪之身,怎敢在家主面前放肆。” 他总是在这种细枝末节,无关紧要的东西上纠结,且很容易变得纠结脆弱,有一颗薄镜做的心似的。 凌枝却有着很强的目标性,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居高临下地吐字:“我知道师兄的身份没办法让你在在渊泽之地陪我长长久久,我不乐意,陪我原本就是你要做的事。我要你脑子清醒,别干大家没法收场的事,但也不乐意要个只会恭恭敬敬喊家主的木头人。” “师兄妹不行。君臣不行。” 凌枝的眼睛会说话。 她好似在逼问:那怎样才行,什么样的关系才能名正言顺锁住一个人往后漫长的岁月。 她要师兄就是记忆中的师兄,知道她的喜好,无时无刻回应她,给她种树种花,给她准备好看的衣裳和绸带,给她扎头发,陪她说话。 他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 都必须如此。 凌枝毫无征兆地逼近,眼睛,睫毛和呼吸都拉得极近,樱桃唇染一点天然朱色,她态度那样恶劣,气息却因距离而变得暧昧,她打量着玄桑,像是在看一只被她扼住咽喉,任由处置的困兽。蛮横无理,耐心全无,考虑着要从哪里开始吞食。 玄桑想挣,却无法挣,这世间本就少有人能从她手里逃跑。 他脸色苍白,神情无措,睫毛慌张颤动,抖动的弧度几近带着点涩然绝望,像只漂亮蝴蝶要被折断翅膀似的。 凌枝看得心烦意乱,在唇抵唇的前一霎,甩开了玄桑的下巴,闪身离开渊泽之地。 …… 薄雾散去,眼前一切恢复正常,凌枝看着突然作此举动的商淮,皱眉,想到了什么,有些诧异地问:“你们家的天赋能力?你能看到我的记忆?” 她手里捏着块芋头糕,视线在商淮身上转了一圈,认识以来,大概第一次如此仔细感应他的气息,仍是不解,喃喃自语:“天悬家现在能力如此突出,能越境窥人了?” 商淮太阳穴突突胀痛,像无数根针刺进去,眼球也不舒服,干涩刺痛,浑身力气都在流失,撑着膝盖的手掌发软,但几个呼吸下来,种种症状有所缓解。 比起看陆屿然那次产生的反噬,这次无疑好上太多了。 “没。”他咬咬牙,觉得自己今天晚上真是不该出门,但为了本就交不到朋友的天悬一族,否认道:“就我这样。你别乱猜,免得外面又跟躲瘟神一样躲我们。” 猜到是一回事,听他亲口承认又是一回事。 “你会得还挺多的嘛。”凌枝咬了一口糕点的边,舌尖卷掉碎渣,感受酥皮一抿即化的香软:“若不然,你别跟着陆屿然做事了,来阴官家吧。” 商淮以为她必定是在开玩笑。 然而她神色太认真了,大有种他点头,她就真着手实施的意思。商淮还没从画面中最后那一幕几近蜻蜓戏水的亲吻中拉回神来,就被迫面对这个问题,当即失笑:“我去阴官家?我去阴官家做什么……我修来的匿气,只够在海上飘一飘,下溺海都够呛,我过去给你们当垫背啊?” “你不是会管事嘛。”凌枝咬下手中最后一口糕点,说:“你还会做好吃的。” 商淮琢磨了下这意思,不由笑了声:“意思是,我是去你们家当厨子的?” “算了吧。”他摆手一口拒绝:“让我多活几年,我怕被巫山追杀至死。” 凌枝遗憾地叹息一声,这计划原本是可行的,巫山和阴官家归根究底还算本家呢,她出面要人,大不了将商淮脑海中有关巫山内部的记忆用手段封起来。 但陆屿然很烦,她不想跟这个人打交道。 地面上打不过。 也怕又倒什么大霉。 权衡了一会,作罢了。 凌枝接着问他:“你看到什么了。” 商淮最怕的就是这个,这种失控的天赋太要命,很多东西他压根不想看,涉及重大的被杀人灭口都是常事,天悬家又不是没有人死在这种事上。 他应对这种突发事件的方法是实话实说,你说了,人家心里才有数,不至于东想西想,把莫须有的罪名都摁上来。 他顿了会,心中有些别扭,先弯腰给凌枝将碗盏收拾了,视线不经意在她那张小圆脸上转了半圈,想,原来她今天是真不开心。 “看到你和玄桑了。”商淮说:“不是正事。” “我和他怎么了?”凌枝漫不经心地问,半晌,意识到什么,又好似想起了什么不太愉快的事,当即皱眉,问:“看到我亲他了?” 商淮不知道怎么说。 他长这么大,跟女子谈过的生意,交过的手都多,然而大眼瞪小眼谈论这种事情的情况,唯有这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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