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得这门亲事成了才行。”看看勾起一个冷笑,道,“我有预感,吃吃回来之时,就是风小雅悔婚之际。” 走走情不自禁地看向内室——一门之隔的里间,姬善正在为时鹿鹿施针。 于是她靠近看看压低声音道:“大小姐真让吃吃把喜帖送去给姬大小姐了?” 看看点头。 “姬大小姐真的……是鹤公的十一夫人秋姜?” 看看再次点头。 走走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道:“原来大小姐知道姬大小姐这些年的行踪……那她是在为姬大小姐着急?” “说起这个……”看看突生好奇地问,“她们两个见过吗?” 四人中,只有走走是姬家的家生奴,从小就在姬府长大,也因此,只有她至今改不了口,依旧用“大小姐”一词称呼姬善。 “我爹是姬府的车夫,我从小帮着爹爹喂马擦车,直到十三岁才被夫人提拔去服侍大小姐。我见到大小姐时,姬大小姐已不在了,所以不知她们是否见过。”走走想了想,又道,“但我觉得,应该是见过的,不然不会那么像。” “你见过姬善吗?”赶车的朱龙问秋姜。 “见过。”秋姜靠在窗边,看着十二月的宜境繁花如簇,脑海中却浮现出十二月的图璧——雪虐风饕。 其实图璧处于燕和宜之间,既不太冷也不太热,气候最是宜人,很偶然才会下雪。 而她初遇姬善那天,便在下雪。 她的书房叫陆离水榭,建在湖中,三面临水。那一天,云尚宫来教她插花,她因即将去如意门而心情郁卒,很是敷衍地把瓶插满,起身就想回屋歇着。 云尚宫的戒尺“啪”地敲在了几案上。 她只好再次坐下来。 看着插得满满当当的花瓶,她心中生出许多不忿,还有一些不服,忍不住问道:“请问尚宫,我插得有何问题?” “大小姐不是插,是堆放。”云尚宫起身,绕着几案走了一圈,缓缓道,“我一开始就说过,插花要考虑花瓶放在何地,是否合宜。花开一个景,花败又是一个景,是会变的。学插花,学的是耐心,养的是情趣,修的是德行。你不该轻慢。” 姬忽想了想,忽一笑道:“尚宫误会了,我正是想着这瓶花插好了,要摆在阿婴床头,才如此做的。” 云尚宫一怔。 “阿婴的房间一本正经的无趣死了,颜色加起来都不超过三种。所以,插这么一瓶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花送过去,正好弥补缺陷。尚宫,这瓶花放在那里,合不合宜,外人说了不算的。”说到这儿,她扬声道,“来人,把这瓶花送去公子榻旁,问问他,喜不喜欢。” 婢女上前捧走花插,云尚宫想说什么,终复无言。 当时天很阴,水榭很冷,她见没法回寝屋,便索性起来踱步,就在那时,看见了琅琊。 琅琊站在三丈远外的湖边,静静地看着她。母女对视了好一会儿,她有很多很多话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过了很久,她才注意到,母亲身边站着一个人。 那人戴着幂篱,纤细娇小。她心中立马明白过来——那是母亲为她找的替身。 于是心底那些汹涌湍急的话语,一瞬间,枯竭干涸。 琅琊带着替身走进水榭,与此同时,送花的婢女也小跑着回来了,得意地看了云尚宫一眼,道:“回尚宫,公子说他非常喜欢那瓶花,谢谢大小姐!” 云尚宫注视着姬忽,叹了口气,道:“大小姐是天之骄女,出生起便迎合者众。这是幸事,但居安思危,也要想想若有一日出去,遇到的他人是否也如公子一般,能让着你。” 一语成谶,乱箭攒心。 姬忽的脸瞬间没了血色,她本就冷,这会儿,更是无法遏制地全身颤悸起来,最终从齿缝间逼出一个字:“滚。” 云尚宫大惊道:“大小姐?” “我说——滚。” 云尚宫回身看向琅琊道:“夫人!她……” 琅琊淡淡道:“今天就到这儿吧,你们送尚宫回去。” 云尚宫一怔,羞恼着挥袖而去,婢女们连忙相送,如此一来,水榭只剩下她们三个人。 琅琊并不看姬忽,而是侧头问那个替身道:“你怎么看?” 替身答道:“插花是世间最无用之事,大小姐早弃早好。” 姬忽的目光闪了闪,冷冷地看着她。 琅琊却“哦”了一声,问:“为何?” 替身上前几步,看着一案的鲜花道:“现在是冬天,大小姐这儿却有这么多花,天寒地冻的,花农不知耗费多少心血才让这些花提前开放,再一路小心翼翼地呵护着送过来…真想磨耐心,养情趣,修德行,应去种花,那才是命。而这些,离了土,截了枝,死物罢了。欣赏插花,跟欣赏死尸何异?” 琅琊挑了挑眉,转头看向姬忽道:“现在,你怎么看?” 姬忽心底那股发不出又压不下的气,不知为何,因这一番话烟消云散。她定定地看着对方,道:“摘下幂篱。” 替身没有摘帽,只将垂着的黑纱挽起,露出了她的脸—— 空中忽然飘起了雪花,她的笑脸在雪花中,像一株白梅,悠然绽放。 “我一直觉得,姬善并不像我。”秋姜缓缓道,“她见我的第一面,虽然在笑,但我一看就知道她其实是个不爱笑的人。不像我,我很爱笑,只是后来,不得不不笑。” 朱龙理解这句话,他也是见过姬善的人:“我被公子选中时,见到的姬大小姐,已是她了。当时只觉她性子‘狂野’,不像个正经闺秀。” 秋姜忍不住笑了,道:“难道我像?” “你像。”朱龙深深地看着她,轻声道,“你身上有跟公子一样的气息。她没有。” 秋姜的睫毛颤了颤,继续道:“姬善是个可怜人。” “如何可怜?” “姬达不是病逝的,是饿死的。” 朱龙一怔。 “姬达在汝丘,本有田地无数,因儿子嗜赌,全输了,眼见连儿媳孙女都要赌出去,姬达拦阻时失手杀了儿子。” 朱龙一惊。 “姬达出家赎罪,儿媳元氏感念他的恩德,继续留在身边侍奉。嘉平十八年,汝丘饥荒,姬达把仅剩的口粮留给她们娘俩,自己每日只吃香火,活生生饿死了。”秋姜说到这儿,感慨万千,“此事夹杂在一堆闲事里报至本家,就一句‘汝丘分支姬达病逝’。” 一人之命,一家之苦,一隅之灾,隔着千山万水、人情世故,不过是短短一行字,儿时的她,虽看见了,唏嘘了一下,转头也就忘了。 “但姬善后来因祸得福,虽成了你,但起码活下来了,还活得不错。” “不错吗?”秋姜嘲弄地一笑,道,“我看见她的脸,想起姬达的事情,便问她……” “当年饥荒,为何不写信来?” “祖父要面子,不肯。我写了,但邮子要一担谷当报酬,我跟他说我是写信去要谷子的,能要到就分他一半,他不肯,最后没谈成。”姬善说这番话时,没什么难过的表情,云淡风轻的,这令姬忽很惊奇。 她们都是九岁,姬忽却自认为做不到这般淡定。姬善身上有股子风雨里挣扎着成长的韧劲,莫非,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于是她问了第二个问题:“你喜欢这里吗?” “什么?” “这里,房子,园子,花草,衣饰,一切……” “当然喜欢。”姬善低下头摸了摸身上的新衣裳,道,“这上面还有暗花,我娘也会绣,但太费时间了,她的手艺是要拿去跟人换钱的,不会用在家人身上。这是我第一……哦不,第二次穿花衣裳。” “留在此地,你会有更多的花衣裳。” 姬善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她。 被一个很像自己的人这么盯着,感觉就像在照镜子,照出了一些平日里忽略了的东西。 姬忽忍不住想:姬家的大小姐原来一点也不重要,谁都可以来当。如意夫人却不可以,必须我继承。二者的区别是什么?就像我和姬善,我们之间的区别又是什么? 姬善伸出手,从几案上拿起一枝黄花郎,道:“大小姐知道这种花的吧?这么多花里,它最不值钱,乡间野外到处都是,风一吹,哗啦啦地四下飞……我的小名叫扬扬,由此而来。” “扬扬?” “对,因为我不想待在一个地方,等我长大了,要到处走走看看。” “看什么?” “看别处的风景,看别人的生活,看不属于自己的世界。” “以何为生?” “治病。” “令祖还教过你医术?”她只听说姬达会炼丹。 “他没有。但他有个朋友是大夫,一直在帮他看病,教了我很多。” “所以,你想悬壶济世、医行天下?” “反了。我是为了行观天下,才医人为生。” 姬忽听到这儿,忍不住笑了,道:“我认识一个人,他叫玉倌,和你一样,也痴迷医术。” 姬善的目光闪了闪,道:“我知道他。” “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说到这儿,声音戛然而止,想起自己根本没有机会引荐二人。她和她,自此之后,只能有一个,出现在世人面前。 姬忽的眼泪忽然流了下来。 琅琊表情顿变,刚要喝止,姬善已上前两步,伸手捧住了姬忽的脸,道:“一定有机会的。” 她说得那么坚定,然后又露出了灿烂的、甜蜜的、像这个年纪所有孩童一样天真的笑容:“一定。” “我跟她共处了三日,三日后,便去了如意门。临行前母亲问我还想要什么,我说——请名医教导姬善,再资助她钱财,让她尽可能地出去走走看看。我和她都为了家族身困樊笼,不得自由,但起码让她在出嫁之前,可以快活一些。” “难怪姬善后来时常外出游玩……”朱龙想着后来那个骄纵肆意的天下第一才女姬忽,再看眼前苍白虚弱的秋姜,心头一阵唏嘘。 “我跟姬善说,扬扬可以是黄花郎,但姬忽,必须是一株寒梅,无论遭遇什么困境,都要用最美的姿态傲然地展示给世人看。”秋姜停一停,沉声道,“她……做到了。” “但她也……逃了。”公子一薨,姬忽便带着四个婢女逃离端则宫,从此不知去向。没想到今天突然露出行踪,竟也来了宜国。 朱龙看着吃吃留下来的喜帖,迟疑道:“现如今她如此急切地想把你引去胡府,应该不只是简单地挑衅和看热闹,必定另有原因。” 秋姜也看着喜帖,眼眸深深,难辨悲喜,道:“管它什么原因,我不去。” “那你说,姬大小姐接了喜帖,会来吗?”走走问道。 看看眺望着胡府,沉吟道:“那就看她认为自己是谁了。如果是十一夫人秋姜,肯定会来;如果是姬忽,不应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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