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周竟能容你十五年,看来那些隐秘很不得了啊……”看看回眸看向姬善道,“我觉得拿他换药,稳了。” 姬善深深地凝视着时鹿鹿。当她如此时,琥珀色眼瞳会显得格外锐利,带着天生的冷煞之意。就像人们一看到白梅,就知道寒冬已至。 然而时鹿鹿似感受不到般,依旧笑得柔而暖,道:“在下真的从不说谎。善姐相处久了,便知道了。” “叫谁善姐?”姬善瞪眼道。 “那……善妹?” 姬善作势又要扎针,时鹿鹿立刻改口:“大小姐!” 姬善这才将针缓缓收回。时鹿鹿松了口气,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道:“现在,能对我好点,让我开心一点了吗?” “你想怎么开心?” “北境之内,当以银叶寺为首,僧多钱多屋多,又称‘三多寺’。其客舍共计三十九间,天字三间推窗可观日出,奇雾拦腰,颇有红尘尽在脚下之感,实乃躲避俗事纷扰的绝佳之地。然住持富豪又清高,钱帛哭求皆不能动其心志,想要入住,需投其所好。问有何好哉?答曰一狗肉二狗肉三狗肉也……”吃吃手捧《朝海暮梧录二》,念到此处舔了舔嘴巴,“啊,好想吃狗肉!” “不许吃!”看看飞来一记眼刀。 “我就想想。” “想也不许想!” 吃吃“哼”了一声。 躺在榻上听书的时鹿鹿好奇道:“为何不能吃?” “看姐说她当年流放路上被衙役欺负,幸好有只野犬冲出来救了她。自那后所有狗狗都是她的朋友。” 时鹿鹿看向看看——她替换了走走在赶车。走走赶车时,马车行驶得十分平稳,轮到她,就横冲直撞各种颠簸。但众人都似习惯了,无人对此抱怨。四个婢女中,看看长得最美,却动作最糙,大大咧咧像个假小子,似在刻意屏蔽身为女子的一些特征,原来如此。 “北艳山有一奇景,曰悬棺。壁立水滨,逶迤高广,一具具船型棺材悬挂其上,饰以彩绘,栩栩如生……”吃吃继续念书,喝喝捧了杯茶递给她。 “小贴心,我正念得口渴呢。”吃吃笑着接过茶呷了一口,挑眉道,“呀,仙崖石花?可惜用的水差了些,若能配以璧的凝秘泉,或者燕的紫笋泉水,就好了……” 喝喝捏紧茶托,有些不安。 一旁绣花的走走抄起木尺戳了下吃吃的头:“别听她的,喝喝,她这是在别人面前卖弄风雅呢!” “我也就能聊聊吃的,琴棋书画一概不会,哪风雅得起来?”吃吃说着把书一合,塞回案脚下,“我念累了……” 时鹿鹿温声道:“辛苦了。” “要不,你给我讲讲巫神殿的事吧。这些年,你都是怎么过的?”吃吃凑到榻前,双手托腮直勾勾地盯着他,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写满好奇。 一旁的走走不禁朝姬善投去一瞥,只见姬善埋首于医书中,从头到尾连看都没看一眼这边。 时鹿鹿笑了笑,视线掠过吃吃看向窗外,霞光满天,斑斓似锦,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了许许多多的喜爱。 “巫神殿建在鹤城乃至整个宜国最高的蜃楼山上。山峰峰顶被削去一截,留下四四方方一块平地。宜人说,那是巫神的杰作。历任大司巫都要在那儿聆听神谕,再下山传达给世人。唯独伏周不同,她不下山。巫女们在听神台上搭建了木屋,供伊居住。我第一次见伏周,便是在那木屋中。” “伏周如果跟善姐差不多大,等于也跟你差不多大?你十二岁被抓回听神台,那时候她也十二岁左右?” “对。” “然后呢?她怎么对你的?十二岁的小姑娘,应该坏不到哪儿去吧?” “她把我关进一个没有光的屋子里。” “当我没说过上句话……” “我在那儿看不到任何东西,但有很多声音:吹过山顶的风,敲在外墙的雨,长出峭壁的草,落在土上的花……那些声音陪伴我,一天天,一年年。” 吃吃的眼眶湿润了起来,颤声道:“你就这样过了十五年?” “也有例外的时候。你知道的,听神台上什么都没有,只有种着花的一块地和两间小木屋。有一次,雷正好击中我住的那间屋子,把它烧掉了,我终于离开了小黑屋,看见了蓝天白云和太阳。” 时鹿鹿说这话时注视着窗外的风景,眼神温柔,唇角还带着笑意,却让吃吃看得更加难过:“巫的隐秘很重要吗?说出来,你就解脱了呀。” 时鹿鹿收回视线,认真地看着吃吃道:“我想活呀。说出来,我就活不成了。” “可是……”吃吃实在无法想象,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怎么能够在暗无天日的屋子里活十五年,十五年! “你看,我这不是出来了吗?还遇到了你们。”时鹿鹿眸光流转,唇角的酒窝既可爱又明朗。 吃吃愧疚道:“我们却要送你回去……” “我迟早会被抓回去的,能额外换一个给喝喝看病的机会,赚了呢。” 吃吃突然转身,跳出了车窗。 时鹿鹿惊道:“你去哪儿?” 姬善淡淡道:“你的故事很感人,她去哭了。” 时鹿鹿看向她道:“我没说谎,请你相信我。” 姬善终于放下书,也看向他:他的肌肤比她还白,是因为长年幽禁;他脸上带着这个年龄不该有的少年气,是因为没有机会长大;他的一切怪异行为和话间漏洞,确实都变得合理…… 但不知为何,姬善心中仍有疑惑。那点疑惑毫无依据,毫不讲理,大概就是身为女子天生的直觉。 直觉告诉她——别信他。 于是她开口告诉时鹿鹿:“我信不信不重要。她们信了就可以了。” 时鹿鹿的目光闪了闪,然后,难掩委屈地黯了下去。
第4章 因果 车行七日,终于抵达宜国的皇都——鹤城。说也奇怪,此趟路程无比顺利,竟没有遭遇任何巫族的追兵。按理说在东阳关遇到那四名巫女时,她们已唱出《奢比尸曲》传递讯息,没能招来同伴,只能解释为东阳关实在太人迹罕至了。 作为唯方大陆最富有的都城,鹤城的街道既不像玉京那样四四方方泾渭分明,也不像芦湾那样质朴粗犷视野开阔,更不像图璧那样八街九陌高楼林立,而是鳞次栉比别有情趣。路两旁全是一间间小商铺,一眼望去卖的东西各不相同。每家都有窗台,窗台上全种着花,虽是冬天,但气候温暖,花朵开放得十分鲜艳。 走走边赶车边叹道:“我可算对得起我的名字,把四国的都城都走遍了。” 看看从怀里取出那件圆柱形金器,将左眼凑到水晶前四处打量,接话道:“你最喜欢哪儿?” “当然是图璧,故乡啊。” “我喜欢玉京,规规整整井然有序。”看看转头问姬善,“善姐你哩?” 姬善一边为时鹿鹿针灸,一边答道:“以景喻人,图璧是个优雅的大家闺秀,小矜持又小傲慢;玉京是个身穿骑射服的贵胄公子,俊朗飞扬胸襟豪迈;芦湾是个未老先衰的驼背大汉,每条皱纹都写着凄苦和暴躁;而鹤城……”说到这里,她抬头看了眼车窗外的风景,“像个白手起家的商人,富有而不改勤俭,精明却为人和善。” “大小姐说得精妙!” “不是我说的。”姬善扎完了针,接过喝喝递过来的汗巾拭擦双手道,“《朝海暮梧录》里写的。” 看看道:“可惜十九郎当了皇后后就不写了。啧啧,真是嫁人误事。” “宜国人真的都信巫呢。看这些商铺,全都悬挂巫符,供奉神像。”吃吃拍拍看看的肩膀道,“看姐,叆叇借我。” 看看把金器递给她。 吃吃将名为叆叇的金器举到眼前,观察道:“雕的是个年轻美貌的姑娘,赤脚踩着毒蛇,手持草药,耳朵尖长,唇上还含着一朵花……”看到这儿,扭头问时鹿鹿,“是巫神的神像吗?” “不是。巫族认为神无真容,不可勾绘。那是第一代大司巫伏怡的雕像。” “伏怡?” “巫族宣称——千年前,宜人的先祖们住在大山里,巫为他们占卜治病,受到了大家的尊敬。后来一场大火烧毁了他们的家园,危急时刻,伏怡听到神的启示带领宜人走出大山,在此落脚,并根据神意指定一人为王,然后才有了宜的延续和兴起。”时鹿鹿说着,嘲讽地笑了笑。 吃吃看出他的不屑,问道:“不是真的?” “历史由胜者书写,谁能知道真相如何。” 吃吃揶揄道:“你果然玷污巫神。” 一直沉默不语的姬善忽问:“雕像嘴里的花是什么?” “铁线牡丹。” “铁线牡丹?”姬善不信,道,“我所知的铁线牡丹都不长这样。” “嗯,此花只长在听神台,寥寥几株,可解巫毒。所以,我要解毒,只能回去。” 吃吃的眼眶又红了。 时鹿鹿冲她笑了笑,道:“没事,十五年都过来了。能出来一次,就也能出来第二次。没准下次,你们又能从鱼腹里捡到我。”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我……”时鹿鹿刚说了一个字,一旁的喝喝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一头朝车壁撞过去。吃吃和看看迅速转身一人抓住她的一只胳膊,将她压在软垫上,姬善立刻从怀中取出针,封住几个关键穴位,再将一团软巾塞进她口中,防止她咬伤自己。 赶车的走走惶恐道:“是我的错,光听你们说话走神了,没看见街那边有送亲的队伍……” 看看朝窗外望了一眼道:“不是送亲,是送彩礼。” 远远的长街那头,扎着红绸的队伍从拐角处走出来,一个接一个的,一担担、一杠杠,朱漆髹金,溢彩流光。 “不愧是宜,好大的阵仗……”吃吃说着轻拍喝喝的背,安抚道,“喝喝别怕,不是来娶你的,放心吧。” 喝喝像受伤的小动物般呜咽着,整个人抖个不停。 时鹿鹿怜惜地看着她,问姬善:“这是心病?” 姬善没有回答。 她直勾勾地盯着窗外那队送彩礼的队伍,脸上有一种奇怪的表情——自时鹿鹿遇见她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 姬善性格冷淡又懒散,在她身上似乎毫无“热情”这种东西,冷眼旁观着世间的一切,就算参与其中,也无关痛痒得像个局外人。 而这一刻,局外人回到局中。 终于有了七情六欲。 时鹿鹿忍不住也看向窗外,但从他这个角度,什么也看不到。 幸好吃吃也发现了姬善的异样,问道:“善姐?你怎么了?” “鴜鷜。” “什么意……啊!鴜鷜?你说的是真的吗?”吃吃一下子兴奋起来,冲到了窗边道,“真的是鴜鷜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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