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没说话,两只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皇帝。 说实话,跟从前相比,他如今的模样,确实有几分帝王的气势。不怒自威,比她父皇当年还要更冷峻、更不近人情些。 凌霄从来不怕皇帝,是因为自幼相熟,知根知底。若是换了个没见过世面的凡夫俗子,怕是连头也抬不起来,更何况会被他频频为难。 “如此说来,我嫁不出去也无妨了?”她说。 “并非此意。不过是把话说明白了,让你知晓。”皇帝道,“你看上了什么人,就把朕的话告诉他,让他考虑清楚。做皇家的女婿,自古至今都非易事,须消受得起才好” 不必明说,凌霄也会到,这话就是对着沈劭的。 她不置可否,心想,大不了公主不当了,自己果真嫁个穷光蛋也比太后挑的那些人好。 “还有一事。”皇帝忽而道,“你前阵子南下之时,见过三弟?” 终于问起了江东王。 凌霄知道自己既然被张定安盯上,行踪也必是在监视之下,否认无意。 其实,她还寻思着,他什么时候问起,这就来了。 “见过。”凌霄道,“当时我到江西去办事,无意间撞到了三哥哥观景的酒肆。我多年不见三哥哥,想看看他,正好他身边有人识得晏月夕,就引荐了。” 这话倒是坦诚。和那边的人传回的消息所述,也大抵是如此。 “如此。”皇帝颔首,“他如何了?” 凌霄道:“当时隔着一道珠帘,我不曾真见到他的面。只觉他身形瘦削,似身体不大好。” 说罢,她望着皇帝:“三哥哥在江西,皇上若想知道他的事,问江西巡抚怕是知道更多。” 皇帝却道:“别人说的都是官场套话,未必做得准。倒不如问你。你与朕和他都是兄妹,亲人所述,自是与外人不一样。” 凌霄道:“说是兄妹,可自从三哥哥南下后,我就再未见过他,与他也没有书信往来。” 皇帝抬眸看她,见她也看着自己,一副光明磊落的模样,仿佛谁怀疑她谁就是小人似的。 “为何?”皇帝,“三弟被养在先皇后膝下,常和你一道玩耍,为何后来不与他往来?” 凌霄道:“是太子哥哥吩咐的。起初三哥哥南下后,曾给我写过信,可都被太子哥哥收去了,还不许我回。三哥哥兴许得不到回信,后来就没再找我。” 皇帝忽觉诧异,后来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他既然察觉了江东王不是盏省油的灯,先太子应该也能察觉? “太子为何要收走那些信?”皇帝问,“你可问过他?” “太子哥哥说,三哥哥心术不正,让他远离朝廷,当个闲散王爷才是上策。”凌霄说着,目光一转,问道:“皇上莫不是也忌讳三哥哥?” 问起这话,皇帝不由得想起旧事。 他抿了一口茶,没有回答,却问道:“你可还记得,当年你的乳母曾氏意外溺死在御花园水塘之事?” 凌霄愣住。 她自是记得。 那时,人人都说是皇帝做的,可凌霄在事发时恰恰遇到了皇帝,知道不是他,极力替他澄清。但这事查了许久,因为再也找不到嫌疑之人,终是不了了之。而这事,也成了这许多年来,心中一根拔不去的刺。 “皇上怎么说起此事?”她问。 “你当时在御花园见着了朕。”他说,“可赵福德见着了三弟。” 凌霄一怔。 “皇上是说,是三哥哥害乳母?”她感到不可置信,忙道,“三哥哥与乳母素来亲近,来往频繁,他怎会害她?若赵福德瞧见三哥哥动手,为何不说?” “便是不曾见他动手,才不曾说出来。”皇帝道,“曾氏溺水之时,三弟就在池边的阁楼上看。赵福德发觉水中有人,忙下水去救,却终是不曾救上来。” 凌霄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 “此事,皇上当年也知道?为何不告诉母后?” “朕说过了,先皇后知道。” 凌霄不可置信:“母后那时下令彻查此事,我自始至终都在,可从未听她提到过三哥哥。” 皇帝看着她,目光平静:“可此事也终究没了下文,不是么?” 凌霄无言以对,却倏而想到什么,瞬间明白了原因。 那件事后,当年还是二皇子的皇帝名声受累,太子代替他奉皇命南下扬州,从而笼络了常阳侯。 彼时,常阳侯是御前炙手可热的人物,先帝格外倚重常阳侯,因得这层关系,太子是得了好处的。
第一百八十五章 将行(下) 凌霄虽然自幼无忧无虑,但并非对宫中的明争暗斗一无所知。 她知道,自己的母亲十分忌惮二皇子。 凌霄看着他,很是怔忡。 “可那事若是三哥哥做下的,又是为了什么?帮太子哥哥么?” “他那样的人,就算愿意帮别人,最后都是为了一己之私。”皇帝的声音清冷,“那之后,朕去问过三弟,他没有否认杀害曾氏,却直言冤枉,说是先皇后逼的。先皇后对他有抚育之恩,他不敢不从。” 凌霄听着,只觉气血翻涌。 “胡言乱语!”她皱眉,“母后和太子哥哥一向行事磊落,断不会做出这等不滥害无辜之事。” 皇帝看着凌霄,唇边浮起一抹苦笑。 这宫里,大概也只有凌霄会用善恶来评断是非。 皇帝不置可否,只道:“朕那时对三弟的说法自然是存疑的。因为先皇后听朕说起三弟时,十分震惊,那模样不像是装的。若她真想做到这一步,让一个下人去做便是,何必用到三弟?还有最重要的一条……” 他说罢,看向凌霄:“无论这皇宫中如何争斗,先皇后和先太子是真心宠爱你。你与曾氏的感情深厚。曾氏死了,你必定悲痛,他们又如何忍心让你难过呢?想通了这点,我便清楚了,这十有八九是三弟挑拨离间的计谋。” 凌霄目光一定,低头轻轻揉着衣襟。 “是啊,我那时哭,母后也陪着我一道哭。”她想起那时的景象,鼻子有些发酸。 “幸而皇上看的清楚。”她道,“后来太子哥哥才会说他心术不正,让我远离他,想必也是察觉了什么吧。” 一切都说通了。 二人一阵唏嘘。 沉默了好一会,凌霄道:“皇上打算如何对待三哥哥?” “他南下九江,是先帝定下来的,朕自然不会平白无故地拿他如何。”皇帝道。“他若安分守己,老老实实做个藩王,朕不会亏待他。如若不然,朕不会客气。” 这话已经说得够明白。 凌霄蹙着眉,只觉手上微微发凉。 她知道,江东王并没有安分守己。下至扬州的一场场风波,上至李阁老,处处少不了江东王的影子。 这样下去,皇帝除掉他已成必然。 “所以,朕才赶在你临走前提醒你一句。朕知你对三弟有兄妹之谊,可三弟并非善人。你耳根子软,不可轻信于他。切记,防人之心不可无。” 凌霄望着皇帝,忽而觉得心中有些疲惫。 从小到大,她确实养尊处优,以至于总是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的父母兄长们,果真像在在自己面前那样和蔼亲切。 或许,如果父亲、母亲和太子哥哥,有一个人还活着,这假象会继续维持,不至于戳破。但老天就是这样无情,把那些愿意哄着她的人召去,而后,她看到的就是那些毫不掩饰的种种不堪。 凌霄自幼嫉恶如仇,最讨厌别人骗自己。 但现在,她觉得或许在这宫里,拥有愿意骗自己的人才是大幸。 她答应下来,看天色不早了,起身作辞。 明日,就是太子忌日。 凌霄去皇陵祭拜过太子之后,就会顺路南下。 而皇帝不会去。 也就是说,现在,这是二人告别的时候。 这次回来,凌霄跟皇帝说了许多话,怕是比过去五年加起来说的还多。 虽然不能说尽释前嫌,但好歹算是心平气和了。 “按规矩,我该去跟太后说一声,皇上以为呢?”凌霄道。 “不必去了。”皇帝道,“太后还卧病在床,你若去,难免要扰她。明日朕去看她时,替你说一声便是。” 这话自是在挑好的说,二人都清楚,太后现在最讨厌的就是凌霄。 “也好。”凌霄道。 皇帝道:“后半年有好些热闹的日子,中秋节,万寿节,还有秋猎,挑个时候,回来看看吧。” 这话语气似随意,却别有意味。 仿佛他怕凌霄一去不回了似的。 “不了。”凌霄沉默片刻,轻声道,“我已经谁也不认识,无趣的很。” 皇帝眉头一皱,正要说话,却听凌霄又道:“待到元日时,我再回来给皇上贺岁。” 她说罢,浅浅一笑,向皇帝行了礼,转身而去。 那身影,走得很是利落,似毫无牵挂,未几,与暮色融在了一处。 “皇上,”赵福德走过来,小心地说,“皇上就这么放公主去了扬州?恕奴才多嘴,公主若是去行宫,侍卫们兴许还能管得住,若去了扬州,只怕公主便要像脱缰野马一般,再也无人可约束了。” 皇帝望着外面,目光深远,少顷,淡淡道:“她本就是野马,困着只会愈加桀骜。放心,她会回来的。” 凌霄回到慧园的时候,屋子里摆着许多箱笼,诸事已经收拾妥当。 她原来带入宫的就只有春儿、棠儿还有几个小太监,她走后,这些人也会跟着她离开,这慧园又会冷清下来。 凌霄四下里望了望,忽然想起什么,去了清风阁。 夜风送爽,屋檐下的铜铃叮叮作响。 她打开木匣子,灯烛下,她从前写的那些日记一本一本摆在里面,整整齐齐。 她随意拿出几本来翻了翻,随着年份渐长,里面的字迹由粗糙变得工整,都是她年少时的印记。晏月夕还算厚道,这些日记,虽然她都拿出来看过,但并不曾损坏,只在书页上留下了些翻折的痕迹。 其中有几处地方,显然是被她翻了许多次,纸都皱了。 凌霄饶有兴味地翻看,发现都是关于皇帝和沈劭的。 这自不意外。 沈劭是晏月夕的敌人,凌霄跟他的那些旧事,晏月夕大约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了,不然不会跟李阁老那边透出风声。 至于皇帝,他是自己在这宫里最大的敌人,晏月夕要对付他,要知己知彼,当然要从这日记里了解自己与他的过往。 凌霄的目光一行行扫过,忽而停留在一句话上。 ——日后,我可要多多保护二哥哥。 她注视片刻,唇角抽了抽。 果然是年少无知。她想,竟然幻想他会需要她的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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