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祚新低声唤了一句阿娘,便扑倒在孟追欢的怀中,泪水沾湿了粉色宫装。 宇文飞燕轻轻摸了摸孟祚新的头,“阿新莫哭,待以后……定有一日阿新可以想什么时候见你阿娘便能见到的。” 宇文飞燕正打算离去给她们母子俩些空间独处,孟追欢为着元展眉的叮嘱还是将宇文飞燕拉住了,“皇后娘娘留在这里吧……阿新也是想奶奶陪着他的。” 孟祚新用他那身小袈裟擦擦眼泪,边打着哭嗝儿边点着头。 “阿娘放心,我在宫中如今什么都好,昭仪娘娘为我请了师傅到太极宫中教我念书,阿叔有时候还会夜里翻墙进来教我兵法马矟,阿叔还说等以后出去了,会到龙首原上教我骑马射箭,会带我去陇右看真正的战场是什么样的……” 孟祚新絮絮叨叨,恨不得将这近一年来的欢喜也好、委屈也罢都一股脑地悉数说出。 孟追欢与宇文飞燕就这么一同坐在蒲团上,虽是稚子童语,她们俩却听得颇为入神。 “唯一可惜的是——阿爷却看不到了。我记得他说他时常梦到从前在陇右守城的日子。”孟祚新稚嫩的小脸上竟然带了几分悲戚。 孟追欢站起身来,准备安慰他两句,却听外面的敲门声又急又重。 孟追欢刚打开明德寺大殿的木门,却听宇文飞燕的侍女噗通一声便跪倒在地上,“娘娘不好了,元昭仪她——小产了。”
第38章 :莫恋金笼锁飞燕 麟德殿那厢中秋筵席已开,李承珩却姗姗来迟,他到上首与李忧民告了饶后,又当着众人自罚了三杯酒,他这才徐徐坐到陈尚微边上。 陈尚微闻到李承珩身上竟有些脂粉的香气,她皱眉吸了吸鼻子。 不同于皇商所贡的芙蓉月的妩媚和璎珞颜的轻盈,李承珩身上所沾的脂粉似是亲仁坊崔家铺子所卖的桃花面,桃花面之桃香清甜轻软、行之如春风暖融,又作法不易,价比千金,颇受宫外的世家贵女追捧。 她竟想不出宫中有谁会用桃花面这样的胭脂。 李承玠今日心情甚好,隔着陈尚微便开始揶揄起李承珩来,“大哥今日来得这么晚,是和哪个宫女去私会了吗?” 李承珩轻轻笑道,“我还没有急色到这般地步。” 说罢他突然想起自己刚刚确实是在和一个“宫女”私会。 他对着李承玠挑了挑眉,“刚才我确实碰见了一个丰腴绮丽的美人,说不定二弟见了,都要跟我抢呢。” 李承玠刚欲开口骂他畜生,却忽而听到一声女子的惊呼,随后几名宫女便围上前去,“昭仪娘娘见红了、昭仪娘娘见红了!” 水红色的大袖衫和血水混作一团,元展眉就这么直直地躺下,面色惨白如纸,任由旁边的宫女如何惊呼,她都动弹不得。 太医指挥着宫人将昏迷的元展眉往麟德殿后殿抬去,宴上舞乐皆停,乐师舞女惶恐惊惧,跪了一地。 李忧民已然从王座中走下,看了两个神色淡然的儿子心中火气上涌,“这到底是你们的弟弟。” 他们三人忙起身,跟着李忧民一同离席,后殿致密的紫檀木门未完全掩上,一声声地疾呼从殿中传来。 不一会儿,那须眉皆白的太医便将头磕地震天响,“老臣无能,保不住小皇子,圣人恕罪,圣人恕罪!” 李忧民拨弄佛珠的手瞬间止住,“什么原因?” “臣以为,昭仪娘娘今日在宴上,许是服食了什么寒凉之物。” 陈尚微顿时心下发冷,只因中秋之宴是由她经手操办的。 她忙跪下躬身道,“圣人明鉴,席面上的所有菜肴妾身都事前一一问过许太医,损伤母体之物一律不用的。” 李忧民不过一个眼神间,那随侍的内侍便领着许太医往麟德殿筵席去。 李忧民将他手间的那串林邑沉香佛珠随手一掷,他的眼神在这两个儿子间来回扫视着,对于这两个战场尸堆中爬出来的儿子,他竟说不出一句相信来。 “阿珩、阿玠,待会儿去佛前,替你们的弟弟上一柱香,祝他早早往生吧。” “臣领旨。” 两人一齐跪下,李忧民居高临下俯瞰着他们二人的后颈,想从他们的恭敬的拜服中找出一丝破绽来。 可惜许太医的出现打断了在静谧中剑拔弩张的父子兄弟,他取出一个银制小壶呈于御前,“回圣人,昭仪娘娘所饮的石榴汁中,竟有一味红花。” 李承玠听到石榴汁三字不由得浑身一颤,若是这壶被加了红花的石榴汁被欢娘饮下—— 许太医又道,“臣又检查了宫宴上的所有石榴汁,竟都被加了红花,定然是尚食局出了问题。” 李忧民深吸一口气,“传尚食局女官。” 此时此刻明德寺中,孟追欢察觉出一丝风雨欲来风满楼的不寻常气息,她迅速将裙衫换好,又将孟祚新藏到佛像后等宫人前来接应。 宇文飞燕替她披上耦合色的鸳鸯披风,这才拉着她往麟德殿中走去。 她见孟追欢脸色惨白,替孟追欢顺了顺气,“你莫要忧心,昭仪她还这样的年轻,以后好生养着,身体还能恢复得过来。” 她们二人后尚食局女官一步入殿,殿中血腥味浓郁,一片惨淡,李承玠将孟追欢拉入怀中,“你若是想吐,我陪着你先出去。” 孟追欢摇了摇头,她竟觉得眼前这位女官分外眼熟。 那尚食局女官躬身行礼道,“回圣人,准备宫宴的几日里,只有皇后娘娘的贴身侍女甘棠去过尚食局,甘棠将菜单检查了数十遍,她还特地叮嘱臣,各位贵人的席面上,都要上一壶石榴汁。” 李忧民平静地望向宇文飞燕,她仍旧淡然,坐在胡交椅上把玩着那山水刻花杯,好似眼前女官攀扯的人不是她一般,“这件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李承玠上前拱手道,“阿爷,这件事定然和阿娘没有关系,儿子有证据——” 李承玠将孟追欢拉过来,“欢娘已然怀孕,也是儿子将欢娘怀孕的事告诉阿娘,阿娘才会派甘棠去尚食局,若石榴汁中当真有红花,此举岂不是置欢娘腹中孩儿于险境? 李忧民揉了揉太阳穴,怎么孟追欢又有喜了,她生的第一个便这样磨人,再来一个怎么了得,但他脸上的喜色却难以作掩,“既然有喜了,就搬个胡凳过来坐下。” 孟追欢还来不及反应,她旁边的陈尚微轻轻一嗅,阵阵桃香扑来,竟是她夫君身上所沾的桃花面。 陈尚微望向李承珩,李承珩正紧紧盯着瑟缩在他弟弟怀中的女人,这是陈尚微最熟悉不过的眼神,这样的眼神曾经久久地在她脸上萦绕不散。 这个眼神叫做嫉恨。 陈尚微只觉浑身发冷,她不等孟追欢反应,便骤然下跪,“妾身以为,小孟舍人怀孕一事,正说明了,此事和蓬莱殿脱不了干系。” 李承珩瞪了一眼跪在地上浑身发抖却语调有力的陈尚微,他低声唤了一句住嘴想将她拉起来,这个寻常最听他话的女人此时此刻却迸发出一股没来由的力气将李承珩挣脱。 陈尚微指着孟追欢道,“圣人明鉴,她今日一口石榴汁都未饮,全都被秦王洒在了她的裙子上,且她说是更衣,却被甘棠带走久久未归,若不是皇后、秦王事先知道她有孕,不敢让她饮这石榴汁,又怎会如此啊!” 陈尚微磕头道,“显然是蓬莱殿知道她有孕后,设下此局,只消说出她怀孕的事实,便可将蓬莱殿众人脱罪。” “可是真有此事?” 陈尚微扬起头颅,“殿中侍立宫女皆可作证!” “好,好,好得很,”李忧民望向仍旧不发一语的宇文飞燕,“阿燕你告诉我,你可真会做这样的事情?” “圣人可知道今日在明德寺前,臣妾祈求什么吗?”宇文飞燕在殿内环顾一周,最终目光落在李忧民愠怒的面上,“臣妾祈求观世音菩萨在上,保佑李氏子孙,身体康健、福祚绵长。” “我要得不是这个,我要你的解释,你的辩驳,你告诉我,有什么可以证明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李忧民的手掌将佛珠拍得阵阵作响,他对着宇文飞燕怒目而视,“若是你说不出来,朕就只有废后了。” “此局环环相扣、无可指摘,臣妾没有什么可解释的,”宇文飞燕不忘补充道,“圣人废后也无妨。” “你——” 李忧民的话被殿门外一彪形大汉的暴和堵在口中,宇文飞熊本是外臣,但听得今夜阿姐被人构陷,他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便要硬闯上殿。 “圣人说废后便要废后吗?” 宇文飞熊竟连行礼也未行,便对着李忧民怒目嗔视,“圣人还记得以前你和你哥哥被哈丹巴特尔打得如丧家之犬一样,求我父亲出兵救你们的样子吗?你还记得你舔着脸求娶我的姐姐,然后转头却说自己仍在泉州有糟糠之妻的样子吗?你还记得薛观音要将你赶杀殆尽,你跪在我父亲的坟头,说要我们与你举大事,哭天抢地说你与鲜卑共治天下的样子吗?” “舅舅,不要再说了。”李承玠越听便越心惊,想将宇文飞熊从殿中拖走。 宇文飞熊臂膀一挥便将李承玠甩开,“这是大人的事,这里没有你们小孩说话的份儿!” “李忧民,你的天下,有一半都是我宇文氏打的!”宇文飞熊斜睨着李忧民,“剩下一半,是我外甥,你儿子打的!你现在跟我说,你想废后?” 孟追欢被宇文飞熊吓得浑身一抖,她将李忧民因愤怒而扭曲的表情收于眼下,这是帝王之怒,要伏尸百万、要流血漂橹。 宇文飞燕轻叹一声,她既恨这样敢爱敢恨的弟弟,也爱这样敢爱敢恨的弟弟。 宇文飞燕的声音空灵飘渺,如同草原上翱翔天际,捉摸不着的白鸽。 她与宇文飞熊并肩而立,强压着那个比她健壮许多的男人和她一同跪在李忧民面前,“幼弟无知,臣妾替弟弟给圣人赔罪。臣妾的弟弟性格鲁莽,乃一介武夫;臣妾缺少妇德,不通宫务,难以担当皇后大任。” 宇文飞燕的身子埋得极低,她紧紧握住宇文飞熊的手,“臣妾自请同弟弟去陇右为大梁镇守边关,抵御突厥南下劫掠,赎清臣妾与弟弟今日所患之罪。” 李忧民听到她的求情,骤然间浑身上下的怒火都消退了下去,“阿燕,你果真要如此吗?” 宇文飞燕跪在那里,却不是跪她的丈夫,也不是似是在跪她的君主,只是如同在明德寺祈求神明一般虔诚合掌,“臣妾只求如此。” 孟追欢的心中无疑是震撼而激荡的。 她自被姨母接入宫以来,便一直被教导着该如何做一个皇后。 皇后要淑慎勤勉,母仪万方,才能打理好上下宫务;皇后要知书识礼,表正六宫,不能被挑出一点错漏;皇后要柔顺恭谨,厚德嘉贞,悉心辅佐好劳心国事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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