勉强保留原型的车厢大幅倾斜着,车厢一角深深陷入泥泞的地面。一抹靛蓝的衣角藏在虚掩的车门中,姬萦犹豫片刻,握着斧头靠近马车废墟,全神戒备地拉开车门。 一个比她大不了两岁的少年倒在杂乱的车厢之中,桌椅翻覆,书册翻开,几片碎裂的烟青色瓷片散落在少年手边。少年双眼紧闭,面色苍白如纸,一支黑色的箭矢插在他的胸口,鲜血染红了衣襟上的飞鸟纹路。 姬萦跳上马车,右手仍牢牢握着斧头,左手上前探了探少年的鼻息。 还有气,但不知道能撑多久。 少年身上质地上乘的织锦和腰间翠绿的玉佩,让她想起故意在她面前大声嘲笑的皇子。那张一看就出身高贵的皎洁面庞,深深触动姬萦心中那些不好的回忆。 她不是大夫,救他不是她的义务。 姬萦放着少年不管,在马车里四下翻找。一边将还能吃的碎糕点塞进嘴里,品尝着久违的陌生甜蜜,一边将马车里还能用的东西搜出放到一起。 最后,她撕下车帘,将用得着的东西包裹起来,快快活活地带回了小木屋。 回到木屋,她重新整理回收来的那些宝贝,有干净的少年衣裳,她立即将身上那套破破烂烂的换下了;几支笔几个干净的册子——除了写正字以外姬萦暂时没想到用法。 在那几本还没动笔的册子下面,有一本已经书写了大半。 姬萦盘腿坐在地上,翻开这本书的第一页。 一开始,记录着少年一路西行的所见所闻。有一部分的山水之怡,但更多的,是各州所见百姓的哀苦。比起迤逦绮丽的风景,民生的焦苦更震撼着他的心。 在墨迹半干的最后一页,少年写道: “……民勤而寒,一身独暖又何堪?” 在那端正瘦劲的笔迹中,姬萦窥见了少年一丝压抑的痛苦。 她心中已经决定见死不救的天秤,渐渐又倾了回来。 少年虽是贵族,但好像还保有一份良知。 她若是眼睁睁看着他死,反倒成了令人不齿的坏人。 姬萦犹豫片刻,重返马车坠落的崖下。不过一炷香工夫,破裂的马车还在原处,少年也依旧在车里,只是呼吸似乎更加微弱了。 “我尽力而为,死了可别怪我。” 她背起少年,转身往木屋方向走去。 …… 阴暗潮湿的地牢小道,几根鲜红的蜡烛正在摇曳火光。 李拥阴沉着脸走在渗着水的石头地面,目不斜视地踩着牢房里伸出求救的一只手踏过水坑。 “如何,他改口了吗?” 一路趋步跟随的小太监连忙道:“回公公,他还是没改口。” 李拥发出意味不明的一声冷哼。 转过小道的拐角,他大步踏进一间牢房。 刺鼻的血腥味充斥在逼仄幽暗的空间里,江无源奄奄一息挂在行刑架上,鬓边乱发粘连着干涸血迹,仅有的中衣满是血痕,隐约可见胸膛上条条鞭痕。 他垂着头,闭着双眼,生机衰败。 李拥一个眼神,小太监一盆冷水将他浇醒。 水珠和血水,融为一体,顺着江无源的脸颊流下。他费力睁开双眼,有气无力地望着眼前的人。 李拥厉声喝道:“我再问你一遍,为什么要用假的面皮来蒙混过关?公主的尸体在哪里,是不是你根本就没有杀掉她?!” 江无源的胸膛微弱地起伏着。 无论再问多少遍,他也只有一个回答。 公主逃跑时被他逼落悬崖,以致尸骨无存。他害怕李拥惩罚,便找了替死鬼回来交差。 大半年的拷问下来,李拥即便最初不信,现在也不得不信了。 毕竟,江无源是他一手扶持上来的,一生荣辱都系在他一人身上,李拥实在想不出江无源有什么理由为一个被皇帝忌惮的公主背叛自己。 既然公主已死,那么找到传国玉玺的下落才是目前最要紧的事。 “罢了……”李拥挥了挥手,立即就有小太监上前为江无源松绑,“你没有完成任务,但也算受过惩罚了。此事便既往不咎,江无源,莫要再叫咱家失望了。” 江无源强撑着身体跪在混杂血水的地上,哑声道: “是……属下遵命。”
第5章 姬萦将重伤的少年安置在她那张简陋木床上。 山寨里的人受伤是家常便饭,姬萦看过不少救治的过程,自己实际操作却还是第一次。 锋利的箭矢穿透衣裳射入,为避免伤口再次扩大,姬萦只能先折断箭身,再解开少年的衣裳,让他赤裸出胸膛。 江无源恐怕没有想过在这里用得上钳子,姬萦只能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捏住残余箭镞,试探着往外拔。 昏迷不醒的少年似乎是感觉到疼痛,毫无血色的唇缝中溢出一丝呻吟。 随着箭镞缓缓离开,少年身体里的鲜血涌出,染红了姬萦的手指,血腥气瞬间扑满整间木屋。 留在身体里的箭镞被完全拔出,姬萦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上面的黑色污迹让她再度紧张起来。 箭镞有毒,若是让毒液继续停留在身体中,就算止血了也会没命。 她见过山寨里有人吸毒血救人反而自己一命呜呼的例子,所以她没有用更简单的口吸毒血,而是一次次地打来清水,一遍遍地冲洗少年的伤口。 屋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小木屋中光线晦暗,唯一的光源被窗外浅灰色的薄云给遮蔽了。姬萦尽力瞪大眼睛,想要看清少年伤口上的颜色,她的脑海中只剩下这一件事情,其他的声音和景象,都被她全神贯注的精神给屏蔽了。 风起月动,风中传来树叶的歌喉,皎洁的月光从云后渐渐透出,像一块价值连城的轻纱,抚盖在冷清清的树林、溪流,小木屋上。 夜风摇着树梢,重伤的少年吃力地睁开一对眼缝。 他看不清世界,也看不清眼前之人。 朦胧摇曳的夜色中,一个小小的身影跪在地上,仔细又耐心地冲洗擦拭他的伤口。反反复复,不辞辛劳。 月亮温柔的光辉,在对方瀑布般倾泻的黑发间跳跃。 在失血带来的阵阵寒意中,少年的意识就此中断。 姬萦洗干净伤口里的毒血,从一旁黄泥巴捏的盘子里拿起开粉色小花的小蓟,在嘴里嚼烂了之后,厚厚铺了一层在少年的伤口上。 又从少年最外那一件大袖上,撕下布条紧紧缠绕伤口。 做完这一切,她筋疲力尽地靠在床边,不知何时昏睡过去。 等到第二天早上醒来,姬萦第一件事就是去摸少年鼻息。 虽然仍未苏醒,但鼻息尚在。 姬萦不禁松了口气。 她检查少年的伤口,确认已经止血后,在床边留了一碗清水,一碗煮熟的野菜羹,继续出门打荨麻了。 今天的时间似乎过的格外快,夕阳不一会就垂了下来。姬萦担心屋中的少年随时醒来,迫不及待收工回家。 推开木门后,少年还未醒来,她把预留给他的食物和水狼吞虎咽地吃掉,然后将藏在屋后的荨麻搬进了屋。 捶打到位的荨麻,晒干之后是米白色,将这些细细的荨麻梳理开后,便可以用来制绳。 姬萦的绳子,已经做了大半了。 若是普通的绳子当然做不了这么久,姬萦做的,是足有三十尺长的绳索。 只要在绳子另一边绑上石头,扔出天坑,缠住悬崖上的石头或大树,便可以抓着绳子爬出这里。旁人可能做不到,但姬萦生来就有怪力,对她来说根本不叫难题。 到时候天高海阔,岂不是任她飞翔? 她一边畅想离开天坑之后的自由,一边熟练地梳理荨麻中的纤维。 夜深之后,姬萦藏起荨麻和做了一半的绳子,将床和薄被让给了昏迷不醒的少年,自己靠在床边坐着睡着了。 第三天,还是一样的行程。 姬萦给仍没醒来的少年准备了食物和水,自己外出溪边捶打荨麻。 太阳落到树梢后,姬萦抱起捶打好的荨麻返回木屋,刚一推开门,就看见少年半躺在床上,安静地凝望窗外的景色。 随着开门的动静,少年朝她看来。 他的脸上透着一股虚弱的苍白,神色间有一股非同寻常的沉静,像日日陪伴姬萦的那条小溪,从不起波澜,也从不带温度。 见了姬萦,少年慢慢地撑起身体,大约是想向她行礼道谢。 “别动!” 姬萦连忙放下荨麻跑到床边,强行将他按了下去。 “我好不容易把你救回来,你可别把自己折腾死了!” 初接触到少年身体,像是一块紧绷的石头,但旋即,少年的身体软了下来,任她按回床上。 姬萦扫了眼地上还没被碰的食物,说: “我再做一份,热一热一起吃正好。” 考虑到少年刚走出鬼门关,除了日常的块茎和野菜,姬萦还特意拿出自制的鱼干扔进锅里,待溪水烧开后,又洒了一些草木灰自制的盐进去。 虽然食材简陋,但食物特有的香味还是温暖了小小的木屋。 虽然姬萦身上穿的衣裳很是眼熟,屋里也到处可见马车里的用具,但少年很是体贴地没有发问。 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尊赏心悦目的玉瓶。 姬萦大半年没见过活人了,更别提和人说话。就算是为了人不发疯,平日里也要对着那些花鸟草木说一些话,假装它们能听懂。现在有真正能听懂她话的大活人,姬萦忍不住絮絮叨叨地开了口。 “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掉到这里来?” “……徐夙隐。” 少年缓缓开口,像一把剑正在出鞘,那冷冽而悦耳的声音,让姬萦心中莫名一动。 “之前的事,说来话长。” 姬萦还想听他说话,格外体贴道: “那你慢慢说,渴了这里有水。我早上刚从溪里打回来的。” 片刻后,少年再次开口。 “一个月前,我父友人在滇州病逝,我是家中长子,无力脱身的父亲便令我前去吊唁。自出滇州,我就察觉有人在沿途追踪。后来果然遭遇埋伏,车夫跳车逃走,而我驾车时不慎中了一箭……” 再之后,他虽甩掉了歹徒,却因身上鲜血引来山中饿虎,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他在饿虎追赶下驱马冲向山崖,却不料死里逃生,被姬萦所救。 姬萦没问为什么有人要杀他,她对此不感兴趣。 “我叫姬萦,被我发现,还算你有几分好运气。”她说。 “这里只有你一人吗?”少年问。 “只有我一个人。” “为什么?” 姬萦从他脸上移开视线,看向锅里翻腾的块茎,用若无其事的语气说道: “因为我家里人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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