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沉默了许久,低声说道: “抱歉。” “跟你没关系。”姬萦复又开朗起来,“你多少岁啦?” “十四。”少年看着她。 “我十一了。”姬萦用一种自豪的语气说道。 她用干草包着土锅滚烫的把手,将汤和食物一人盛了一碗。 “……多谢。”少年接过粗糙的小碗。 他的目光随着姬萦的手移动,哪怕姬萦的手已经落下,徐夙隐的视线还是在她的手上。 “这是怎么弄的?”少年轻声说。 姬萦看了双手一眼,明白他在问什么后,不以为意道: “荨麻割的。” “为什么要去碰荨麻?” “做衣服。”少年还未取得姬萦信任,她随口撒了个谎。 少年不再开口,小口抿着刚出锅的热汤。 姬萦知道自己的手不能和千金小姐相比,但山寨里的儿女,本来就不在乎皮肤是否柔嫩。 他们每天思考的,只有如何活下去。 就像姬萦此刻一样。 …… 少年苏醒后,伤势渐渐好转。 两人同吃同住,姬萦也知道了更多少年的身世。 他是官宦世家的大公子,生母原是府中乐姬,怀他时意外早产,他一直体弱多病。 徐夙隐,少年在篝火旁用树枝写下他的名字。 姬萦也用树枝写下自己的名字。 在他看着自己的名字沉思的时候,姬萦也在思量他名字里的意味。 比起徐夙隐,她还是幸运的。 至少她的名字是母亲和大伯父一起想的。 他们从未希望过她夙隐人间。 姬萦隐瞒了自己的身世,只说家中剩自己一人。至于为什么会被困在天坑,她想好了说辞,但徐夙隐并没有问。 她有种莫名的直觉,他不是不想问,而是聪敏地选择了不去问。 在问了“如何出去”,得到“出不去”的答案后,徐夙隐也再没问过这样的问题。 姬萦从他身上看不到任何被困的焦虑和烦躁。 他平静养伤,平静进食,平静望着窗外,平静等着姬萦每日回来。 身体稍好一些后,他揽过给自己伤口上药,更换布条的工作,姬萦用不着再准备一日三餐,因为他会先一步做好这些事情。第一次吃他煮的野菜块茎汤时,姬萦自己都惊呆了。 因为和她做的味道一模一样。 于是,姬萦每天需要做的事情只剩下溪边捶打荨麻,再拿回来梳理晾晒。偶尔运气好,她留在溪水里的陷阱会有一两条小鱼,她把小鱼带回小木屋,刮鳞打理,掏去内脏,晾晒成肉干。 徐夙隐会坐在一旁沉默观看。 第二次带回小鱼的时候,徐夙隐就会照着她的样子,将一切料理得整整齐齐。 渐渐地,姬萦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脱离孤独后,她才发现,原来孤独如此可怕。
第6章 气温越来越低,姬萦加紧了制作绳子的进程。 她全神贯注在荨麻上,以至于回过神时,太阳已经完全沉入山崖,只剩清透无形的月光,化为粼粼波光,倾洒在溪水之中。 若是从前,她一定不慌不忙地收拾起荨麻往小木屋走,但现在,她不知不觉就步履匆匆。 快到小木屋的时候,姬萦忽然瞥到树上一抹绿色。 翠绿的长蛇缠绕在树枝上,向一窝毛都没长出来的雏鸟攀爬而去。 那五只光秃秃的雏鸟似是感受到危险,撕心裂肺地呼唤着它们仍未归家的母亲。 姬萦放下手中湿荨麻,在两腿上拍了拍,抱着粗壮的树干,慢慢爬了上去。 爬上枝头后,她折了一根树枝,远远地几次戳弄,将绿蛇赶下树梢。 “你们还能等母亲归巢……真好。” 她声音低了,但还是很快振作起来,对着五只小小的雏鸟笑了一笑,身手矫捷地重新攀下树。 她刚要抱起地上的湿荨麻,瞥到树林间的一个身影。 徐夙隐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那里,也不知默默看了多久。 姬萦抱着荨麻走向少年。 “你怎么出来啦?” “我来寻你。”他顿了顿,似乎想解释什么,又补充道,“天黑了。” “你还怕黑?”姬萦惊讶道。 少年放弃了解释,沉默接过姬萦手中的湿荨麻。 两人隔着一小段距离,并肩往小木屋的方向走。姬萦说她打荨麻是为了做衣裳,但她从未真的做过衣裳,徐夙隐一定早就察觉了她的谎言,但他依旧什么都没有问。她每次带回新打的荨麻,徐夙隐总会帮着梳理晾晒。 他很少有说话的兴趣,但每次开口都悦耳动听。姬萦渐渐习惯和他呆在一起。就算什么都不做,也让她感到惬意。 晚上,两人一起吃的是松针野菜羹,姬萦往里面扔了两个珍藏小鱼干调味。 守着土锅里的食物咕嘟咕嘟冒泡,是姬萦在天坑里最快乐的时候。 她的快乐就连坐在一旁的徐夙隐也感受到了。 “你在笑什么?”他问。 姬萦忍不住上扬的嘴角,喜滋滋地说: “笑马上就能填饱肚子了啊。” 姬萦相信,无论再苦再累,只要肚子吃饱了,就有重新开始的勇气。 望眼欲穿中,水终于开了。 姬萦迫不及待盛出两碗野菜羹,考虑到徐夙隐重伤初愈,她把仅有的两条小鱼干都悄悄藏进他的碗里。 屋外狂风呼啸,吹得石块抵住的木门摇摇欲坠,姬萦在野菜羹和荨麻之中纠结了一刻,最终还是忍痛割爱,放下碗来。 “可能要下雨了,我把外边晒的荨麻收一收,你先吃吧。” 姬萦急急忙忙跑出屋,把后院晾晒的荨麻都收了回来。 没有后顾之忧,姬萦这才坐在床上,大口大口喝起碗里的菜羹。 喝到最后一口,她仰起头,让菜羹顺着喉咙流进胃里,温暖的菜羹顺流而下,两条小鱼干却搁浅在喉咙口。 姬萦咬着两只一声招呼都不打就骤然出现的小鱼干,瞪着乌溜溜的眼睛看向徐夙隐。 少年正襟危坐,目不斜视,静静喝着手里的热汤。 小鱼干已经到了嘴里,姬萦只能嚼碎了吞咽入腹。 病号碗里是菜粥,她这个活蹦乱跳的人碗里却有小鱼干。 姬萦良心不安,咳了一声。 “明天要是不冷,我去溪里捉条活鱼给你吃。”姬萦说,“我设的那个陷阱,只能兜住一些手指头大的鱼。想吃大的,还是要下水去捞。” “你设的什么陷阱?”少年轻轻问。 这个倒没什么好隐藏的。 姬萦将自己设的陷阱细细说了出来,用石头堆的简陋陷阱当然比不上渔网,但运气好的时候,还是能兜住几条小鱼。 徐夙隐安静听完,略有所思。 “你的手怎么青了?”他抿了一口热汤,似是随口问道。 姬萦这才注意到左手食指肿了一圈,泛着青色。 “溪边的石头要不是拿不稳,要不就是太大了,总容易捶到手。”她想起下午的失误,懊恼道,“可不是我眼花手乱,别搞错了。” 徐夙隐当下并没说什么。 第二天早上的时候,姬萦醒来不见徐夙隐,小木屋里里外外都找了一遍,没看见他的一片衣角。 她刚刚开始着急,就见少年从她每日往返溪畔的那条路走了回来。 徐夙隐肩上沾着露珠,黝黑的长发略有湿润。 他走到姬萦面前,踌躇片刻后,拿出一把简陋的手工石刀。 “给我的?”姬萦惊讶道。 “你以后捶打荨麻,就不会伤到手了。”他说。 说着这句话的少年,自己的手却在一夜之间多出了些几ῳ*Ɩ道伤痕。 “我把你溪水里的陷阱也改动了一下,可以留住更大的鱼了。” 自从进了皇宫,姬萦再也没有受到这样的关怀。一股久违的暖流从胸口里冒出,像温泉水一样灌注在冰冷的身体里,她感到一丝无措,反而无法直率地露出笑颜。 姬萦僵愣在原地时,少年略有局促,低声道: “若是用不着,我这就去恢复原样。” “用得着!” 姬萦脱口而出,石刀也被她下意识地抢到了手里。 山寨儿女,扭扭捏捏实在不像她的风格。 姬萦重新调整好心态,大大方方地说了声:“多谢!” 少年唇边闪过一丝微弱的笑意。 “举手之劳罢了。”他说。 用那把少年打造的石刀捶打荨麻,姬萦再也没有砸到过手。 木架上晾晒的干荨麻越来越多。 白天太阳出现的时间越来越少。 一切都意味着时间匆匆流逝,寒冬近在眼前。 一日傍晚,太阳早早就沉入山崖。姬萦提早结束工作,邀请徐夙隐和她一起在天坑边闲逛。 姬萦一生只在皇城和山寨两个地方生活过,对陌生的世界很感兴趣。 徐夙隐便受她邀请,讲他游历在外,一路所见。 大夏的皇族喜爱紫藤,上行下效,天京城满城种满紫藤,开花的季节倒是好看,但一旦过季,就会像妖魔鬼怪一样,只剩枯枝在半空中张牙舞爪。 姬萦更喜欢徐夙隐口中生机盎然,一年四季皆有景所观的辽阔天地。 他虽然出身士族,所关注的,却都是她所关注的:乡绅的豪横,官员的腐败,百姓的哀鸣。随着他平静但暗藏针锋的话语,姬萦能够体会到在那副看似冷淡的外表下,少年悲悯而痛苦的心。 若是恶毒一些就好了。 若是和兄弟姐妹们一样,对世间他人的痛苦视若不见就好了。 当姬萦在皇宫中无数次目睹身份卑微的宫人,命如草芥地死在可笑的罪名之下,姬萦不断质问着自己。 是不是变得和其他人一样,她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是不是变得和其他人一样,父皇就会喜欢自己了。 是不是变得和其他人一样,母后就不会被父皇厌弃了。 或许会。 但她还是想做自己。 初相遇的时候起,姬萦单凭衣着就将徐夙隐和其他贵族归到一类。 她已经明白,那只是一种独持偏见。 当他望着陡峭荒芜的悬崖不知在想什么的时候,姬萦想起了小木屋里他无数次凝望的那扇窗。 窗外什么都没有。 但他还是一次次眺望。 是在眺望什么呢。 她为他感到悲伤,尽管她还不明白那悲伤源自何处。 对于后院晾晒的那些荨麻,他们曾经心照不宣。 直到此刻,姬萦下定决心戳破这层窗纱。 “我的绳子就快做好了,到时候我带你一起出去。”她说。 她想分担少年身上那股萦绕不去的忧伤,于是将自己的快乐坦诚相告,予以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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