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阶下囚,待遇天差地别。 庭院中,跪着被绑成麻花的张佳年, 两个披坚执锐的卫兵押着他。 “这站着冷了吧?” 陛下待她很好, 很温柔, 可他越这三月春风般的态度, 越没有斡旋的余地。 陛下是铁了心,要把张佳年留下来。 润润艰难地望一眼张佳年, 发现佳年也在望着她,目光如待宰的麋鹿般幽怨悲哀。谁受到这种侮辱,还能心平气和。 但做太监,是眼下唯一保住张佳年性命的办法。 陛下可能一方面存心折辱张佳年,另方面想要一个人质。有张佳年在,润润永远永远不敢轻举妄动。 事情走到这份上,已无挽回的余地。 陛下揽住润润的肩膀,爱惜地吻吻她,将她带回屋。 他用商量的语气道,“润润,就这么定了吧?朕不杀他,你可以安心……” 润润伏在陛下怀中,隔着窗牗,正好眺望见张佳年被卫兵押下去的背影。 陛下轻轻把她的下颌移回来,“看什么呢,说好了对朕一心一意呢?” 他低低咳了声,面色由内而外透着苍白,险些让人忘记他也带着病。 无声的眼波仿佛在说,朕为你受了伤,朕也需要你的可怜啊,朕也很落寞。 润润,你不可以偏私。 润润心头纠结,总归陛下没杀张佳年,且他又刚刚把她从狗郡守的手中救出来,对她有恩。 眼下跟陛下撕破脸,对她有害无利。抿抿唇,终是淡淡道一句, “谢陛下宽恕。” 陛下叫人拿来一碗养身汤。 润润上午被狗郡守用了蒙汗药,余毒残存在体内,会损害气血,这碗养身汤是助她代谢的。 “来。” 陛下吹凉了之后,小口小口喂给她。 润润盯着那汤匙,有种不祥预感——落在陛下手中,怕又要像从前那般变成废物了。 跟佳年的几个月,她学会了吃苦。她不是什么贵人、娘娘,本来就一介奴婢出身,过于优渥的生活反倒令她忐忑。 初入宫那几年,陛下待她也是不好的。可近来跟陛下在一起,他却不喜欢她自己动手,什么都为她安排妥当,温柔体贴得过分。 很多时候,是他伺候她。 就连此刻的养生汤,也由原来的微苦变成甜丝丝的,原是他知道她喜欢甜的。 陛下的汤匙悬在半空,希望她喝一口。仿佛她喝一口他喂的东西,对他来说就是很大的恩赐了——她从前把他喂来的东西泼洒过太多次。 润润浮起一股无名火, 陛下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明明他是帝王,掌控所有生杀大权,为何故作这么一副卑微的样子? 他装什么可怜。 润润抱着膝盖埋住头,没理会陛下。 陛下干巴巴愣了愣,似乎想到了什么,缓缓将汤匙放到自己唇下,喝下一口。 他长睫如扇开合,原是怕她误会他下毒,所以自己先尝给她看,证明清白。她从前便有疑心病,总怀疑他害她。 试罢,陛下才又说,“润润,喝吧。” 蒙汗药那种东西必须要消解掉的, 蹲了一顿,他满是哄人的兴致与耐心,又刻意补充道, “甜的。” 可惜并没什么用。 润润脸色漠然,一遇到与张佳年无关的事,她便这般冷着陛下。 她和陛下的交易,仅限于身体以及保住张佳年的命,陛下却总想和她谈情。 陛下举着汤匙等她开口喝,本欲多坚持一会儿,却忽然背过身去。 他肺里伤得着实厉害,每隔一会儿便要掩面咳嗽两声。手绢一擦,又咳出血。 明明前些日他都痊可了,亲自来海岛,舟车劳顿,旧伤才又崩裂。 咳罢,陛下神情略有些潦倒。 似乎也知道,润润不会这般亲密地让他喂的。便只好知趣地将汤碗放下,琢磨着直接将补药掺在她饭菜中好了。 ……也确实是他妄想,明明他拆散了人家,还想和人家谈情。 他道,“那你好好休息,咱们晚上回宫。朕在外室看几叠奏疏,你有什么事唤朕,朕能听得到。” 说罢,陛下欲离开,落落寡欢, 腿上骨折未愈,颀长的身姿走起路来略略跛脚,露出孤独带来的忧郁。 润润见他唇角依旧微微渗出血,想是方才咳嗽得厉害了。 她垂下头,陛下在别的事上再可恶,那日终究因为救她才摔得骨折的。 她略略心软,“陛下不是要喂臣妾喝药吗,臣妾还没喝。” 陛下闻此微怔,回过头来,缱绻的味道在彼此心间激荡。露出少见的笑意,道,“好啊,朕来了。” 方才被他放下的药碗,汤药尚且热乎乎的。 润润喝过两口,礼节性地询问,“陛下也该喝药了吧?” 见他方才咳嗽,挺严重的。 陛下听她竟关心自己一句,受宠若惊,恍惚以为幻觉了。 “出来得匆忙,御医开的药都在宫里,朕回宫再吃。” 面色化作春水般温柔,又言, “谢谢润润关心。” 他的药皆是御医特制的,只有宫里才有,路边上买不到的。 润润随口嗯着,其实并不是关心他。多说一句,只为维持和谐的关系。 “临回宫前,臣妾想去和小柊道个别。臣妾在外的这段日子,多亏了她照料。” 陛下道,“嗯,你去。” 润润续续又道, “臣妾也想见见张佳年,私底下。” 这一条陛下莫如之前那条轻易答应,他眉梢微挑,下颚紧绷,一提起张佳年,眸中总有些冰冷杀性的色彩……虽然他刚才还那般卑微温柔的样子。 润润知他会生气,主动吻吻他喉结, “陛下别误会,臣妾只想劝张佳年放手。今后在宫里当个内官,好好做事好好做人,踏实领一二月钱,不给陛下添麻烦。” 陛下剑眉微微蹙起,“私底下不行,必须有人跟着。且在回宫之前,你见他只能隔着大牢。” 润润,“可以。” 从张佳年变成阉人的那一刻,她就知自己此生和张佳年无望了。现在要见张佳年,只为劝说,怕他由一介探花郎跌为太监,精神崩溃。 陛下出去处理那些临时送来的奏疏。欲言又止,又道,“润润我……” 润润问,“什么?” 陛下犹豫片刻,摇摇头,“没事,回宫再跟你说吧。” 是问她皇后的事。 陛下其实埋着隐忧, 他想封润润为后是一回事,润润想不想嫁给他,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最怕的,弄来弄去,只是他一厢情愿。 …… 小柊此番算因祸得福了,房屋被郡守所烧毁,陛下另赐她十间新房,金银财帛,以及三艘崭新的海船,免她们一家人五年的珠税和徭役。 凭借这些大手笔赏赐,小柊一家人一跃成为海岛上最富有的渔户。今后,再无需那么辛苦地劳作,这是她们第一次切实体会到皇恩浩荡。 润润以娘娘的身份过来和小柊告别,这次不出意外是永别了,今后一个在皇宫,一个在海岛,参商永隔,会面无期。 小柊握住润润的手,低声感慨道, “其实娘娘一开始从宫里出来,便让人有些担心。风险太大了,保不齐会发生什么事情,好在您如今平平安安回去了。” 如今这世道,女子哪有容易的。 既然走投无路,给陛下做妾起码落得个娘娘的称号,滔天富贵,无上荣耀,好过流落在外给类似郡守那般的恶霸做妾。 小柊道,“您要想开些。” 润润平和点头,早已想开。 “小柊姐,你以后在海岛生活也要好好的,如果有机会,我会给你写信的。” 小柊泪目,凭这些日子以来的相处,她和润润的情分是真的,对润润宛若对自己的亲妹子。但人家夫君亲自过来接,她总不能忤逆,况且那人还是陛下。 姐妹两个,唯有于此永别。 辞别小柊,润润按之前和陛下报备过的,再去见张佳年一次。 张佳年,被关在郡守府的临时私牢中。 润润过来时,张佳年万念俱灰地靠在角落处,手戴镣铐,头发散乱。 润润站在微光下,而他处于阴影中,两人一富贵一落魄形成了极为明显的对比。 卫兵对润润道,“陛下的意思,允娘娘停留一炷香的时间,还请娘娘有话快叙。” 润润点头,一炷香的时间够了。 “佳年,” 润润两只小手扒着牢栅,软糯地呼唤着他,“我和陛下说了,他不伤你性命,你莫要担心。” 两人此时的隔牢相望,像极了几年前润润入宫时,张佳年隔墙和润润说话。 那时还在永安王府,张佳年还是一个穷举人,同样一炷香的时间。润润被关在屋子里,告诉他她必须入宫,叫他另娶。 此刻,他们的身份却互换,被关起来的变成了张佳年。 张佳年死水无澜, 苦笑一声,他现在不是男人,没有尊严,活着跟死了一样。 “有时候我倒希望自己真死了,活着总是拖累你,润润。” 张佳年说。如果不是顾忌他的性命,润润焉能跟皇帝回宫,窝在后宫里做妾。 “你为了我才回宫的,你根本不爱他,对吗?” 润润哑然。 爱这种事,很难用三言两语说清楚。 或者说,爱不爱皆没有任何意义。 “我来劝你好好活下去。佳年,命最重要,什么都比不过活着。” 张佳年默默淌着泪。 命最重要?尊严就不重要吗? 润润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皇帝轻轻易易饶过了她。她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被捧在手心里,出逃一趟非但没有任何惩罚,日子反倒过得跟公主似的。 如果润润跟他一样穷困潦倒,被断掉器官,尊严碾压到烂泥里,怕就不会轻描淡写说出这种话了。 “润润,你不懂我。” 润润没有像他恨皇帝那般恨皇帝,没有跟他站在同仇敌忾的战线——这才是最伤他心的。 润润见张佳年沉默,自己也跟着沉默下来。二人相顾无言,宝贵的一炷香时间很快就到了。说是要劝,其实没说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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