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公公命人将衣帽还给张佳年,送他回浣衣局当差。出了这样的事,浣衣局的掌事公公肯定不让张佳年再做明面上的活儿了,专让他和辛者库奴才们一块捣衣。 自然,张佳年没资格洗皇帝或妃子这等贵人的衣衫,能接触到的衣衫皆是各宫女官和大太监的,肮脏浊臭不堪。 文人的人格被如此践踏,张佳年悲从中来。想他之前辛辛苦苦记录润润的行踪,只不过为了和她多见几次面。 如今一切希望破灭。 炙热冰冷之苦下,他病倒了。 张佳年是一个文人,本来身子骨就孱弱,如何经得起这些日心力交瘁的折腾,病得比以前任何一次都重。 躺在床上浑浑噩噩烧了两日,额头烫得能滚熟鸡蛋。眼前也出现幻觉,身子飘忽忽地如在云端。 张佳年感觉自己离阴曹地府不远了。 再睁开眼,却没在阴曹地府,朦朦胧胧中润润清雅高华的面庞正显露在他面前,正满怀担忧地看着他。 张佳年浑身筛糠,心口猛跳,呼吸急促,“润……润?” 他这是在做梦吗? 伸手去摸润润,手臂孱弱无力,似一棵煮熟的萝卜。 润润拿凉毛巾拭了拭他额头,叹气道,“好,好,活过来了。” 张佳年趁机握住她的手。 端端是软玉温香。 润润一惊,给抽了回去。 张佳年正躺在浣衣局简陋粗鄙的下人房里,外界皆是奴婢们捣衣、年长嬷嬷打骂宫婢的声音,凌乱肮脏,润润一身绫罗绸缎出现在此处实在格格不入。 张佳年溢出泪水,想问润润怎么来的,喑哑的喉咙难以出声。 润润给他喂了颗丸药,他昏昏沉沉又睡过去。 过去一天一夜,才再次醒来。 醒来时烧退了,周围空无一人。 张佳年空茫茫怔坐半晌,桌边唯有几瓶药,是润润来过的痕迹。 “醒过来了?醒了赶紧出来当差,别以为有皇贵妃娘娘撑腰你就可以躺屋里装死。” 门外是嬷嬷的训骂声。 张佳年置若罔闻,心痛地握住润润留下的那几瓶药,恨不得将药瓶握碎。 皇帝富有天下,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又不是非润润不可,为何一定要纠缠润润? 而他,落魄潦倒,润润是他的唯一了。 润润原是他妻子。 明明是他先来的。 …… 润润听闻张佳年在牢房病重,烧得滚烫,匆匆带去了医官帮他退烧。 她速去速回,免得引起陛下不必要的误会,或者干脆不让陛下知道。 算计半天,陛下却还知道了。 陛下是皇帝。别说这小小皇宫,便九州四海的一举一动他都应知尽知。 听她又去私会张佳年,陛下自嘲。 她心里果然爱的是张佳年。 可即便她日后要和张佳年相伴,怀孕的八个月内,她也应该全心全意伴在他身边才对。 陛下一会儿盼着润润能回心转意,一会儿又泛起一阵裹挟伤感和妒恨的不甘。凭什么呢。 凭什么她说用一个孩子交换她的自由,他就要答应这桩买卖呢? 他宁愿不要孩子也要她。 陛下强迫自己按下此事,毕竟她怀着身孕辛苦,他该多为她着想些,别总为了些小事惹她伤心落泪。 原本他能陪在她身边的时光就不多了,他想和她平平安安的。 前日西北军营忽遭匈奴来犯,陛下连议了七八个时辰的朝政,一天一夜连轴转,此刻精神疲乏。 刘德元奉茶,“陛下请用。” 茶水又浓又酽泛着涩苦。 这种茶提神的效果好,陛下饮几口,面色依旧沉闷。暂时放下了奏疏,手心握有一支珠花,举在眸前细细端详。 这只珠花还是当初润润欲私逃时藏匿沿海路线图用的,后来被他发现一直没还给她,时不时拿出来睇两眼,政务劳累时宛若她伴在他身边红袖添香一般。 放空身心,暂时忘记繁冗的政事。 陛下太阳穴隐隐作痛,一天一夜不眠不休所致。他端起茶杯欲再饮一口,忽感肺部阻塞,重重咳嗽数声。 刘德元道,“陛下!” 陛下曾经从城楼摔下去过,枝柯穿胸而过,肺部受损。经前些日子的调养基本已好了的,谁料近日政务繁重,老病根又发作。 陛下拂拂手道不妨事。 心念电转,想自己又犯旧毛病了,润润会不会怜悯他一二主动来看看他呢? 随即想起,不会。 她去那浣衣局探望张佳年了。 陛下意扰心烦,张佳年何尝不是钉在他肺部的一根钉子,没润润相护他早将张佳年剁了。如今把张佳年废为宦官,斯人还不老实,屡屡挑起事端。 若没张佳年,润润应也不至于如此狠心离开他。 前几日他拟利用张佳年逼迫润润,后来因润润身怀有孕,才作罢的。 在长安寺时,润润曾问他如果她和张佳年在一起,他会答应吗? 他当时说不知道,一来不想当面让她伤心,二来以为自己会品德高尚些,大度地放手成全,为她今后的自由着想。 现在思来,他实在过于异想天开了,也对自己的高风亮节过于自信了。 刚眼睁睁看她关怀其他男人的第一天,他便骨节格格泛白作响。 润润固然可以不当皇后,固然可以离开皇宫,但张佳年凭什么趁虚而入呢? 他不能给润润幸福快乐,难道张佳年就能给吗?润润和斯人去海岛时,日晒雨淋受了多少苦,人又瘦削了多少斤。 他以为他会大度成全,他错了。 情之一事,原是这世上最最自私的东西。 陛下吩咐刘德元,“待张佳年病好后,把人调到行宫去做事。” 这样的话他既没杀张佳年,润润又见不到张佳年,且她又无法指摘他从中作梗,蓄意逼迫,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左右子嗣降生之前,润润还是皇妃,名正言顺伴着他。 她要离开,他一千个不愿意一万个不愿意。但凡她对他有半丝眷恋,他都要留下她。 挽留不得,却还要尽力挽留。 …… 碧霄宫,岁岁过来探望润润。 因陛下给岁岁抬了身份,使京城鼎鼎有名的贵族韩国公家出面,认了岁岁为干女儿,她身份脱胎换骨,可以顺理成章做永安王的正室王妃了。 岁岁夙愿得偿,如今也算春风得意。 岁岁听说润润有孕,特意入宫来照料。岁岁是生过孩儿的人,自然知道妇人在这一时期该如何呵护,如何调养。 润润伏在岁岁怀里,“终究是姐姐对我最好。” 岁岁宠溺地笑着,揉她头。 其实岁岁有点纳闷,陛下前几日下那样一道旨意,禁止谢寻章娶她为正妃,醉翁之意不在酒,实则为逼润润为皇后。 但如今润润没当皇后,陛下却也成全她和谢寻章了,不知道当中发生了什么。 润润抚抚肚子道,“自是因为这个孩子。我与陛下约定好,我给他生一个孩子,他允许姐姐当王妃,也放过佳年的。” 岁岁恍然,“原来如此。” 半晌,又百味交杂。 从前岁岁坚定反对润润和皇帝在一起,只让润润把陛下当主子来侍奉,求个荣华富贵就好,不可动半丝真心。 但如今润润和陛下这感情,岁岁有点看不懂了…… 她隐隐有种预感,润润出宫没那么容易。陛下不会轻易放手的。润润自己单纯简单,也把陛下想得过于简单理想化了。 若陛下现在厌烦了润润还好,偏偏他对她正在兴头上。陛下若欲阻止让润润出宫,仅仅一句话的事情。 但这番话实在太丧气,容易打击润润心灵,岁岁便咽下没说。 她个人猜测而已,不一定会发生呢。 · 隔日的午后,润润得知了张佳年被送出宫的消息。 据说那行宫毗邻皇陵,偏僻清净得很,以后张佳年在那里做事。 具体位置,只有陛下知道。 润润有点出乎意料。 虽陛下对张佳年忌惮已久,但在长安寺观陛下那态度,明明是伤情失落,软绵绵的,准备放手了的。 可他转眼又发落了张佳年。 圣心反复,是因为她私下探望了张佳年的缘故吗? 当真坏事。 润润无比后悔,真不应该亲自去给张佳年送药,还以为能逃得过陛下的眼线。 若陛下反悔,可太棘手了。 退一步讲,饶是陛下答应放她走,他终究也不愿意她和张佳年在一起。 不止张佳年,后半生她和哪个男人在一起,恐怕哪个男人就有性命之忧。 要想和张佳年在一起,除非她铁了心、挺孕肚痛哭流涕求陛下,陛下不答应她就不起来,利用陛下的同情心,以死相逼。 不豁出去到这份上,陛下不可能主动成全她和张佳年的。 当下润润有话要和陛下说,来到太极殿面见陛下,解释起去浣衣局探望张佳年之故。 “臣妾只是趁他发烧昏迷送了些药,没等他醒来便走了。臣妾记得与陛下的约定,时刻不敢逾矩,请陛下放心。” 陛下正于窗下闲闲摆着棋盘,看起和颜悦色,也不似动怒的模样。 屋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原是陛下的老病根又犯了,这几日常喝汤药调养。药香来不及散去,被博山炉中的名贵香料所掩盖。 他忽略张佳年的事,见了她只招呼道:“润润?来得正好,与朕对弈一局。” 润润从小是伺候人的奴婢,可不似他六艺样样精通,没走两步棋败下阵来。 润润无心继续,再提起了张佳年,“您具体把他送到了哪座行宫?您那日在长安寺,咱们约定好了的。” 陛下道,“先下棋。” 换了盘新棋,黑子落下,润润却迟迟僵持着未下白子。 陛下只好道,“润润不喜下棋?那朕为你抚琴一曲也好。” 琴音是能安胎的。 润润道,“张佳年对您无半分威胁,臣妾今后出宫也不会和他在一起,您究竟把他送到了哪里?若是那山穷水恶之地……” “润润。” 陛下轻轻打断,终于正面回应,“你再问下去,朕可真杀他了。” 他凝视着对面自己的妻子,润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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