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榕无奈地抬手,一指那边吓得鹌鹑似的天机部一众人马:“老师傅都在这里,你不问他们,来问你家大人能问出什么?” 季檀亦点头:“我确实不知,去请教一下制司的诸位大人吧。” 青衣卫们忙不迭捧着托盘问人了,只听见那边稀奇声音此起彼伏: “咦,没见过!我们这边滚珠和转轴的零件,基本上还要小点。” “而且这材料稍重,不像铁,像钨。” “来点酸腐一下看看!” “你们做工做多了,走火入魔了吧?!他娘的这是证据,不能动!!!!” “这中间是不是有缝隙啊?踩一踩能踩开吗?” “滚!!!” 宣榕:“…………”真热闹。 好一会儿后,青衣卫一脸失望地走了回来,俯首道:“只能确定,不是制司三仪这边寻常的零件。” 宣榕轻声道:“无事,给我看看。” 她刚想捋袖拾珠,一只修长的手横斜而来,抢先一步将铁球捻起。 她的指尖只触碰到了青年的手背。一触即分。宣榕一怔:“嗯?耶律?” 耶律尧摩挲着掌心铁球,思忖片刻,忽而指骨蜷起,像是用了点内力紧握,再张开手时,本来浑然天成的圆珠四分五裂——那裂隙颇为规整,横平竖直,隐约有细小刻字藏于其内。 他将掌心平摊在宣榕面前,懒洋洋地道:“应该是付东自己做的铁球。仿照孔明锁锁死了,里面有根小木棍是锁眼,用内力震碎木棍,就能打开了。上面,似乎真的有些了不得的东西呢。” 宣榕瞳孔骤缩。这个距离,她甚至能看到耶律尧腕上淡青血管。 自然也能看清他掌心碎裂的铁珠,那被打磨平整的矩形内部,刻了一行行小字。 字迹小巧玲珑,堪称巧夺天工: “天通渠——昭平元年始建——五分之三——蜀南” “诸葛弩——乾泰五年——七分之六” “蛟龙车——乾泰三年——试行(第三次失败)——横轨在建——全国” “……” 一桩桩,一件件,将天机部尚书那份捋思路的名单,条分缕析地按照“战具”、“民生”、“通用”等不同品类,写明了何时开始,进展如何,布局在何处。 确实,一般人看不懂,但能够看得懂的人,定是能左右时局之人。 也定是会左右时局之人。 在某一个瞬间,宣榕素来恬淡平和的神色,居然可以称得上冷厉严肃。 但她很快和缓下来,不动声色地将散开的铁块拢入掌心,找了个荷包装着,贴身收了。 又对季檀轻声道:“仵作缝合的手艺应该也不错吧,去制司三仪讨个滚轮珠子,再缝进付东的胃里。另外,暂时委屈余鹏大人一下,把他关进牢里吧。” 宣榕顿了顿,嘱咐道:“态度和缓点,和老人家就说案子有疑,还要审。这几日天冷,昭狱阴暗,备好火炉和厚被。庭芝,你们有时候严肃得太吓人了。” 这么多年,季檀从来不笑,倒也不是对谁甩脸色,纯粹是不喜言笑。 搁在断人生死的监律司,吓人的程度更上层楼。 闻言,季檀冷着脸点头,恭敬应是:“好。郡主,正常一案快则十天,慢则数月。这次案件‘证据’充足,‘口供’剑指,再加上临近年关,案子基本会赶在年前完事。所以,臣可以赶到两天内结案,今日即可将尸体收敛了,让付东母亲送归西凉。只是,臣斗胆一问,您想要……诈谁?” 宣榕犹豫要不要说出猜测,季檀又道:“若有怀疑人选,臣也好盯着一点。” 宣榕缓缓报了个名字:“卫修。” 卫修是昔咏七年前生擒的那位西凉储君。一直圈进在望都北宫。 说来,他和昔咏两人确实有“缘分”,特别在乔装改性上,如出一辙。 不过,昔咏是巾帼作儿郎,而卫修,则是男扮女相—— 谁让西凉在某种程度上,以女子为尊,历任君王皆是女子呢? 这个奇怪的国度,自称受命于天,以机巧著名,女子的手小且巧,反而在生产与生活上,占据了更高的话语权。 季檀一震,稍一思忖,露出个“无怪乎此”的表情:“交给微臣即可。” 此案在余鹏老大人的喊冤哭嚎里落幕。 宣榕注视着被拖走的老人家,有点不忍。忽然,看到那老头隔着人潮,俏皮地冲她眨了眨眼,又继续中气十足地嚎起来,甚至还朝一旁耐心解释的季檀甩脸色:“先帝在时,都不敢这样对我,你们这些小子算老几?!我要见陛下!你们这是愧对老臣!!!皇天后土在上,臣实冤啊!!!” 宣榕:“…………” 耶律尧目送远去的青衣卫,又瞥了眼余鹏:“那位老大人是在看到你来后,心跳才逐渐平缓,放下心来的。怎么,和你很熟?” 宣榕见四周人群也疏散离去,便慢吞吞向外走:“在我还小的时候,送过我很多零七碎八的小玩意。来时给你的那些图纸,就是他画的。” 耶律尧“咦”了声:“你还和天机部打交道?” “不多,这几年,天机部主要还是阿旻管。”宣榕回忆道,“但我刚出生时,皇外祖总是喜欢抱着我和群臣会晤,那几年,天机部刚兴建,会谈特别多。除了余大人外,还有不少工匠出身的官员。他们见我一次就带些自制的玩具来。” 少女盈盈立着。 她从不缺宠,亦不缺爱。 这种自小的灌溉让她生了无畏的盔甲,并不惧怕世上的恶意和风雨。 耶律尧顿了顿,方道:“你不用担心。余鹏身体硬朗,睡几晚昭狱,出不了事儿的。你听他方才那声音,嚎得比年青还中气十足。” 宣榕:“……” 是的,她也听出来了。 避开人潮,两人一起上了马车。 隔了厚重的木板,喧嚣仿佛静了些许。耶律尧靠坐着,半晌,像是询问,但语气笃定:“季檀是你的人?” 宣榕端正地坐在对面,掀开一角竹帘,看着沿途飞逝而过的众生,闻言,回过神来:“庭芝吗?是的。昔大人也算是。其实除了他们,零散在各部也有一些。” 耶律尧问:“你家那两位长辈的意思?” 宣榕颔首道:“对。” 父母一致认为,她可以不要权,但不能没有权。 要不要是她的事,安排不安排,则是他们的事。 所以,她前数年零碎施恩的官员也好、罪臣也罢,甚至还有布衣,若是好苗子,都多少得到了提拔。这么多年来,朝中各路人马,她多少都有可信的。 马车备了木几,摆放书卷茶杯。耶律尧指尖扣桌:“容松容渡也算吧。” “当然算呀。”从帘角望去,有孩童糖葫芦掉在地上,他哭得可怜兮兮的,拽着爹娘衣带求着再买一根,宣榕被逗笑了,下意识道,“你别看阿松不着调,但他会交朋友,消息灵通,整个望都没有他打听不到的事儿。当年你出事的消息还是他……” 她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猛然顿住。 耶律尧却浑不在意,语调慵懒:“他第一个告诉你我死了?” 宣榕放下车帘:“……嗯。” 耶 律尧道:“嘴真快。这种人难保守秘密,你机密事儿背着他点,小心他哪次酒喝多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倒腾出了。” 一般人不想继续某个关于自己的话题。 多数都会将话题引回对方身上——耶律此刻显然就是如此。 宣榕默然,也没有任何打听他那段过往的想法,只道:“他和阿渡有分工的。” 耶律尧不置可否。车帘落下,车内晦暗几分,零碎的光影打在少女身上,给她侧脸镀了晶亮的轮廓线条,眼尾点上的泪痣格外显眼。 他将视线从那颗泪痣上挪开,忽然问:“为什么怀疑这件事幕后之人是卫修……?” 宣榕想了想,认真道:“这局布得其实比较严谨了。付东若是自杀,仵作会验得谨慎,剖胃查毒,但大庭广众之下腹部中刀而亡,聚焦点自然是在腹部。” 耶律尧懒洋洋笑了声:“这倒是。” 宣榕接着道:“而且,除了传递情报外,付东在死前,咬了余鹏大人一口。无论是余大人真的入狱,还是日后有对手以此把柄对付他,都多少妨碍他做事钻研——这种一箭多雕的手笔和布局,多是习惯筹谋之人才会想的。” 耶律尧“啧”道:“那位可都是阶下囚了。若真是他,还能掀这种波浪,只能说你们大齐真的太以礼待人了。要是我,早在七年前就杀了他。” 宣榕轻叹了声:“这几日就能知分晓了。今晚说不定就能接到庭芝消息。我到时候去看看。” 耶律尧眉梢一挑:“我能一起去吗?” 宣榕抿了抿唇。耶律尧似是对机巧略有研究,至少那把“见月”直刀做得精致,侧鞘处有几道银丝,能出细针暗器。 今日破开小球机关,也多亏了他—— 所以,宣榕有点说不出拒绝的话:“可你今日……不用先回去休息吗?” 她大致能感受出青年的状态。 耶律正常时,即使寻常站立走动,也会给人一种虎狼野兽的危险感,极具攻击性和压迫性。 在万佛洞重逢时,他遥望来的第一眼,还未从追杀嗜血中回神,眼神都像要把人拆吞入腹,那是染了血的刀,寒光凛冽,出之见亡。 但偶尔,他又是一种散满慵懒的状态。 像猛兽阖眼小憩,浑不在意,对什么都漫不经心。 今日,耶律尧显然是后者。 耶律尧歪了歪头,道:“季檀去不去?” 宣榕:“那当然呀……” 他是监律司少卿,总揽青衣卫指挥事宜。 耶律尧笑道:“那我也去。”
第36章 用我 “望都冬夜寒凉, 又不是什么好差事。”宣榕想到他余毒未解,蛊虫发作,委婉拒绝, “这几日明月楼有迎春戏曲,雅间还能眺望雀楼放的烟火, 不如去玩玩?” 耶律尧眉梢一挑, 唇边笑意加深。 宣榕以为他感兴趣:“或者你另有计划?找主宅管事安排即可。” 耶律尧摩挲过拇指竹叶青亮丽鳞片, 小蛇不安地亮了一下毒牙——那是动物感知危险后的本能。他缓缓笑道:“这么不想让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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