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章是家中独子,父亲早逝,许母刘氏含辛茹苦供其读书。 许知章也不负众望,二十五岁就中了进士,当年迎娶了同乡太仆少卿梅国桢的女儿,可谓一时风头无两。 成亲两年,梅氏生下了许知章的儿子许衍,许知章也被提拔为宜兴知县,举家从麻城搬去了宜兴。 “梅氏可是个好相处的吗?”芸娘不安地扯了扯许知章的袖子。 “放心,她本性纯良,不会为难你和姐儿的。” 许知章摸了摸芸娘的鬓发,叹了口气:“就是衍儿那孩子,不知道会不会多想。” 许府的宅子不大,坐落在宜兴城东面,门前有条潺潺的溪水。 院落倒是雅致干净,四面回廊,正房前种着两株海棠和五六棵梧桐树,时值炎夏,半个院子笼在绿荫之下。 许凝躲在母亲身后好奇地张望,门前站着一个衣着素净的年轻女子,扶着一位神色威严的老太太。 许知章有些紧张:"娘,我把芸娘带回来了。” 芸娘的脸伏得低低的,”娘,姐姐。” 老太太脸色铁青,冷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门后还站着一个约摸七八岁的男孩,想必就是许衍了。 "去跟你爹爹问安。"梅氏催促许衍,没有正眼看许知章。 芸娘泫然欲泣,嘴唇都快要咬出血来。 许知章的脸色不大好看,但还是牵起许凝的手,放在许衍的手中:"这是妹妹,以后要好好相处。带她去各处玩玩吧。” 许衍看着眼前粉雕玉琢的小女孩,"那我带你去花园吧。” 许凝回头看着父母,二人却已经前后步入正房。 路上,许衍不停地打量着许凝,"你娘长得真漂亮,怪不得爹爹喜欢她。不过爹爹最怕祖母了,这会儿祖母肯定正在骂他。” 许凝鼓起勇气问:“祖母很凶吗?” 许衍无奈地拨开衣袖,给许凝看身上的伤痕。“你看,我前天去王家摘果子,祖母说我不务正业,差点把我打死。” 许凝看着他手臂上狰狞的伤痕,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对亲孙子尚且如此,她母女二人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太好过。 “那你娘......凶吗?” “我娘不凶,我娘会做天底下最好吃的蜜果!”
第3章 荆玉公 许府后院虽说是花园,不过是八九棵树杉树和一处简陋的凉亭,几处修竹点缀其中,倒也别有一番雅致趣味。 春日正午,许凝热出了一身薄汗,许衍却兴致勃勃,只顾聚精会神地看地上搬家的蚂蚁。 树影斑驳,许凝回过神来,屏气听着正房里突然高起来的声量,声音似乎是在争吵,又快速地低沉下去。 “别怕,祖母肯定是嫌弃你母亲身份低贱”,许衍流露出犹豫的神色,拍拍她的肩膀,“我不信这套。” 似乎是看出许凝的担忧,许衍又低声宽慰她:“放心吧,我娘嘱咐过我好生对你和你母亲。” “谢谢哥哥。”许凝神思恍然,想起来未穿越前的童年。 家中永远充斥着争吵和打骂,她总是和哥哥许涵一起躲在被子里,许涵捂住她的耳朵不让她听到那些恶毒的咒骂。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许凝继续盯着凉亭书桌上的书发愣。 是一本《春秋繁露》。许衍七岁,才开蒙的年龄,就看这种书了吗? “你认得字?”许衍问她。 许凝迟疑着点头。 “爹爹书房里还有好多书,我带你去书房里看看。” 许衍喜不自胜,拉起许凝的小手快步溜进了一处不起眼的木门里。 “嘘”,许衍压低声音,“爹爹平常不让我看他的藏书。” 许凝瞪大了眼睛,惊喜地看着眼前的六排书架。 扫视过去,每一本书都有编号,被精心地码放在一尘不染的书架上。 古代藏书不易,这想必是许知章费了无数精力大力搜集来的。 连利玛窦的《几何原本》都有,许凝不可思议翻看着。 “这些书,我已经读完了四分之一。”许衍不无得意地瞥向许凝。 许凝却像没听到似的,小小的身躯挣扎着,奋力向上踮起脚,取下一本书来。 李贽的《焚书》。 在明末,这不是明晃晃的禁书吗? 许凝模模糊糊地记得,李贽是宣扬男女平等思想的第一人,还提出寡妇改嫁、婚姻自由。 他反对朱熹“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思想,甚至对卓文君改嫁司马相如、红拂女私奔的行为给予大大地赞许,在明代可谓是惊世骇俗之极,一生仕途坎坷,最后死于狱中。 按照时间来推算......李贽死了有十几年了。 木门吱呀一声从外面被打开了,两个孩子同时吓了一跳。 “我的祖宗们诶.....可算是找到你们了!” 一个年逾六十的白发老伯长吁短叹地走进来抱起许衍,又催促许凝:“快下雨了,咱们赶快去正房吃饭,今天做了腌笃鲜和酒酿圆子。” 刚到正房门口,果然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树叶被雨丝洗得翠绿油润。 许凝跪下,给堂上那位端坐的老夫人磕头,脆生生道:“孙女拜见祖母。” 芸娘早上给许凝精心打扮了一番,用红丝带挽了双髻,更显得她肤白胜雪,明媚可爱。 老夫人看着眼前举止有度的小小可人儿,心下的怒气已去了大半。 许凝暗中长出一口气,规规矩矩爬上凳子,坐在母亲身边,这才有心思细细观察众人。 大娘子梅氏眉眼温柔,穿着一袭月白色绢衫,未施粉黛,气质稳重沉静。 许知章坐在梅氏身旁,身着浅青色长衫,冷硬的严肃神色下掩映着隐隐的不安。 老夫人缓声说道:“先吃饭吧,你们舟车劳顿这许多日子,多歇息几天才是。” 众人颔首称是。 第一次吃腌笃鲜,许凝小心翼翼地夹了块春笋含入口中,醇厚的鲜味儿在舌尖漫延开来。她忍不住感叹,“真好吃!” 老太太的眉眼终于舒展,笑着给她又夹了箸咸肉,“多吃点。” “快谢谢祖母。今天怎么这么贪吃?”芸娘嗔怪。 “妹妹要吃得胖胖的,跟我一起去上学堂!”许衍扯出一个大鬼脸。 “那可不行,娘说吃得那样没人养得起我......”许凝嘟囔。 许知章抱她坐在膝头,用胡茬扎她:“到时候寻个不嫌胖的夫家!“ 窗棂外的雨下大了,饭桌上终于有了些活泼的气氛。 第二日,云销雨霁,日光和煦。 许凝从暖被中悠悠醒转,看见母亲正在窗前专心致志地做女红。 “母亲绣的是什么?”许凝什么都看不出来,只看到层层叠叠的针线绣出了一片水雾蒙蒙的潋滟山色。 “是母亲的家乡......”芸娘柔声回答。 “母亲的家乡在哪里?” “我告诉凝儿好多好多遍啦......是洛阳,娘的家在洛阳......” 芸娘揉着许凝乌黑的发丝,思绪像是飘到了很久以前。 许凝也想起自己曾经的家,在一个没落的东北小城。 一条铁轨展开一条通往远方的路,纵横交错着不一样的生活,但两边从来不是诱人的风景,而是一片白茫茫的冰雪。 一路破败,单调,却必须按照方向和路线行驶。 铁路连接着各个工厂,纱厂、铸造厂、电缆厂、玻璃厂…… 许凝厌恶自己遥远的家乡,又对自己的厌恶感到悲怆。 许知章走进来,熟练地抱起许凝,一脸温柔地看着芸娘。 他开口道:“衍儿开蒙一年,惫赖的性子已经改了许多。我想这几日把凝儿也送去学堂,让你也歇息歇息。” 芸娘犹豫地回应:“她才五岁,会不会被旁人孩子欺负......” “便算是去玩耍也好。我的旧相识荆玉公半年前从赣州南康致仕回来,在湄隐园教书。我想着把衍儿和凝儿两个孩子都送去那里开蒙,你我都放心些。“ 芸娘松了口气,“既是你的相识,那我便也放心许多。” “荆玉公素来刚正,此番致仕怕也是因为忧愤朝政,我得借机去探望一番。” “带上咱们从扬州带回来的绿杨春茶吧。” “行。我今日递个帖子过去。” 约过了半旬,春风和煦,许衍和许凝亦步亦趋地跟在父亲身后,一起去探望荆玉公卢氏。 许知章今日换了身青色苎麻圆领袍,敦和持重。 许衍今日穿了暗红色襕衫,疏朗大方,小许凝则穿了件石榴红的襦裙,粉雕玉琢,二人相貌相仿,竟像是兄弟一般。 庭阶幽绿,松柏苍翠,园子里的茶花养得压低了枝条,鲜嫩极了。细听还有溪水潺潺,这便是荆玉公所在的湄隐园了。 浓荫下,荆玉公正坐在椅上闭目养神。 父亲和荆玉公一番日常寒暄,许衍恭敬地陪侍,俨然一个小大人。 许凝打了个哈欠,觉得无聊透顶。 她瞥见院子尽头有个身影急匆匆赶过来,荆玉公微微颔首:“这便是我的孙儿,今年也有十六岁了。” “学生有失远迎,烦请许提学莫要责怪,"少年拱手深深一拜:“学生卢象昇,表字斗瞻。” 是那个卢象昇吗?好像听过。许凝努力在脑子里搜寻着这个名字。 对了!高中时候,做过关于他的文言文。好像是因为党争,他战死在巨鹿,大明随之垮塌......死的时候还不满四十岁。 许凝甚至记得他的谥号"忠烈",语文老师说这样的谥号往往意味着,死得极其惨烈。 眼前的少年身姿挺拔,面如冠玉,沉静儒雅,眉眼明朗温润,衣衫半旧,却毫无窘迫之色。 看起来明明是个读书人,许凝暗忖,又叹了口气。 他尚且还不知道自己马革裹尸的命运,许凝更无法想象眼前的少年变成一抔塞外的黄土。 许知章赞叹:“听闻卢公子才名已久,今日一见果然一表人才,有此孙儿,荆玉公好福气!” 荆玉公笑了笑,脸色却暗下来:“如今纵然朝中遍是千里马,也不过是尽然骈死于槽枥之间。” 老人挥手让少年退下,“惟愿孩儿愚且鲁啊。” 许知章迟疑着问:“秉笔太监......?” 荆玉公一声冷笑,“如今竟有人给魏忠贤立生祠,这朝堂如何不让人心寒?尽是吮痈舐痔之徒!” 许知章皱眉:“学生听闻陛下又遣太监前往辽东收税了,后金前几日还宣称建国。” 荆玉公啐了一口:“大明若亡,灾祸必起于辽东。” 许知章默然无语。 半晌,荆玉公声音颤抖:“如此下去,不出三十年,我大明堂堂基业,将毁于鞑子之手啊.......” 不错,还有二十八年。 许凝抬头望着哀恸的荆玉公,一股巨大的迷茫和恐惧倏忽紧紧裹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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