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家上上下下约有二十多口人,但每次晚饭都十分安静有序。 梅珊瞥见角落里的许凝,挤眉弄眼地招呼她跟自己坐在一起。许凝无奈,只好侧身穿过两张桌子去找她。 刚刚坐定,梅珊就凑近她耳边悄悄说:“今天来贵客了。”许凝也压低了声量:“谁?”梅珊故作神秘,努了努嘴:“喏,去年的状元郎文震孟。” 状元?许凝定睛看着眼前一身平民装束,正在与梅之焕交谈的中年男子。 此人持一根手杖堪堪站立,中等身材,年纪大约四五十岁,身着一件半旧的蓝色暗花纱袍,眉眼疏朗,气质平和雅正,不过脸色苍白虚弱,似乎是大病初愈。 梅珊又说了许多悄悄话,许凝得知,得中状元之后不久,文震孟就因弹劾魏忠贤遭受了廷杖,被夺去了翰林修撰的职位。接着,皇上又诏令将文震孟贬谪出京。此时距他荣赝状元桂冠不过七八个月。 好一副铮铮铁骨。许凝暗叹。 梅之焕与文震孟的结识还要追溯到十几年前。当时的有识之士都认为,面对北方鞑子的威胁,迫切需要进行政治改革、需要借助春秋的微言大义进行道德重塑,因此注释《春秋》一时蔚然成风。在梅之焕的支持下,文震孟在麻城组织了一个致力于解读《春秋》的文社,鼎盛时期吸引了将近百人。 “当年你我之辈,共襄春秋学社,励精救亡,何其壮心!如今朝政却由一堆腌臜阉党把持,忍将夙愿,付之东流?”梅之焕痛饮一杯,声音已然颤抖,几乎无法自持。 “帝好走马、好水戏、好起造.....庸懦......纲纪废坏极矣。"文震孟流露出凄凉的神色,苦笑,继而重重咳嗽起来。半年前午门外的八十廷杖,打碎的不只是他的脊梁,也是士子们天下大治的幻梦。 梅之焕有些醉了,愤然拍桌,满座皆惊:"外患猖狂至此,朝中党锢仍然不休不止!我看这大明天下,怕是永无宁日!”文震孟缓缓落座,平静道:“你我如今尚能自保,已实属不易。我决意归乡治学,从此退隐田园。” 梅之焕摇头:“他们要斗,由不得你不斗。” 他醉意已浓,跌跌撞撞走向许凝,牵了她给文震孟辨认:“你看这孩子像谁?” 许凝尚未反应过来,有些僵住。文震孟眼前的少女着一件立领鸢尾蓝冬袄,并无钗饰。天色将晚,烛光映得她白皙素净,如同岭上皑皑的冰雪。 “这是许......”“不错,正是我的妹婿广宁参政许知章的女儿。” 酒气袭人,梅之焕的声音带着沉痛的怒气。 “许知章谨小慎微,清贫度日,一生何曾结党?何曾攀附?可为何落得个身首异处,无人收尸的境地?” 身首异处......许凝如坠冰窟,仿佛再次身处梦中的茫茫风雪。 “熊蛮子和那狗阉党王化贞有嫌隙,竟能弃广宁于不顾!我堂堂十四万官兵.....折杀在鞑子之手......"梅之焕终于按捺不住,放声大哭。“忠魂碧血,天地可鉴!可怜我妹婿的老母和一双孩儿......" 文震孟怆然,身形愈加黯淡。 三年前。 风雪落了整夜。许知章站在城墙上,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身后空空如也的广宁城池。城中百姓或死伤,或奔逃。 黑云压城,大雪纷飞,他似乎已经能听见后金兵马的铁蹄声。经略熊廷弼和巡抚王化贞前日逃入了山海关,广宁如今已经是一座四面楚歌的孤城。 “大人,逃吧。”随从哀哀地劝,“您既然已请准还乡,今日退守入关还不算迟......." 许知章呵斥:"我一天未走,就是一天的封疆大臣,逃往哪里去!”他闭上眼,任由夹杂着冰雪的狂风吹过因冻伤而沧桑干皴的脸。“经略、巡抚俱逃,大势已去。这是我的守地,我应该死在此处。” 他向京城方向深深一拜,又向家乡的方向深深一拜。他想起年少求学,许家在麻城不是大族,独门独户,没有倚靠。母亲为了凑够路费银两,日日熬夜给人缝补,几乎熬瞎了眼睛。 也想起金榜题名那日,草长莺飞,满城飞絮,他恨不能一日看尽京城繁华。 后来,十几年案牍劳形,谨小慎微......罢了罢了。 许知章勉强撑起身子站直,解下佩带的印绶,缓缓举起了手中长剑。 “大人!” 随从声音嘶哑。许知章将剑身横在颈间,笑容悲凉。 我赠大明,一片丹心。 无愧于世。 只有愧于一双孤儿,老母,寡妻。 狂风呜咽,狰狞殷红的血色倏忽间浸透了城墙上厚重的积年冰雪。 *背景补充: 1.广宁之战:广宁是辽西的咽喉,是镇守山海关的门户,是保卫京城的屏障。明朝自建朝以来,辽东总兵必驻守重兵于此,它是明朝在东北最高的军事机关驻地,是控制蒙古弹压女真的军事重镇,弃广宁即弃山海关。对后金来说,占领广宁意味着站稳脚跟,进能吞并全辽,退能保住辽沈。广宁之战,发生于天启二年(1622年),后金与明朝的一次大交锋,此役明军大败,王化贞与熊廷弼退保山海关,辽西土地尽失。随着后金努尔哈赤的大举进攻,明朝核心重镇沈阳,辽阳相继丢失,辽东经略袁应泰兵败自缢而死。大明朝野,甚为震动。于是天启皇帝启用辽东三杰之一的熊廷弼任辽东经略,并同时擢王化贞为巡抚。两人到任后,各自提出抗击后金努尔哈赤的战略方案。但怎奈方案不一,各自为政导致大败。 广宁之战后,明朝丧失了整个辽东。大明帝国经历了萨尔浒大战、辽沈失陷、广宁失守三场大败,损失兵马几十万,损失钱粮上千万。 2.许知章的原型为广宁参政高邦佐,本章后半章是《明史·高邦佐传》直译。
第9章 旧识 夜色冰凉。 许凝冲出屋门,跌跌撞撞地去别院寻大娘子。屋内焚香缭绕,梅漪然正闭目捏着佛珠,口中念念有词。 “大娘子!我爹死了?”许凝失魂落魄,死死地地拉住她的衣袖,声音凄惶。 梅漪然没有回答,身体开始微微颤抖。许凝已经得到了答案。 门没有关,凛冽的寒风自袖口灌进来,冷到钻心刺骨,也就麻木了。许凝怔愣着要走出去,却在跨出门槛时迎面撞上了一个男人的胸口。 是文震孟。他拄着手杖,有气无力,声音沙哑:“我来看望你母亲......她是我的旧识。” 许凝泪眼婆娑,无暇多想,浅浅行了个礼,走出了门外。 身后隐隐响起文震孟犹豫低沉的声音:“漪然......听说你不想见我。” 没错,许知章的确是死了,死在风雪连天的塞外。许凝坐在石阶上,喃喃地一遍遍重复着,抱着膝盖终于失声痛哭。 她想起父亲亲昵地用胡须扎她的样子,唤她“许侍郎”的样子,看芸娘绣花时的样子......许凝心头绞痛,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攫住了心脏。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擦去她满脸的泪水。夜色深重,程宿沉重的目光落在她乌黑的绸发和羸弱颤动的洁白脖颈上。 其实也应该早有预料的,许凝自言自语。不过她还是希望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能够再延续些时日。 也许父亲化名逃脱了,或者从此隐居,寄情山水...... “为什么不能说他死了,都说是失踪?” 许凝颤声问。 “如果上报你父亲以身殉国,那辽东经略熊廷弼和巡抚太监王化贞罪过就太大了。他......只能失踪,辽事之败就可以暂时推给他。”程宿轻轻叹了口气。 这就是政治。死人有死人的用处,活人有活人的用处,有时候下落不明更有用处。 程宿给她披上自己的大氅。“夜深了,快回去睡吧。” “许衍知道吗?” 她没头没脑地问。“......知道。”原来大家都只瞒着她。也怪她过于天真。 没人忍心告诉一个已经丧母的女孩,她也失去了父亲。 “谢谢你。” 许凝唇角噙动。 月色皎洁,墙角处的山茶花开得孤独却热烈。 她想起程宿说,山茶花也叫断头花。她忍不住想象许知章死时的决绝惨状,战栗不止。 回到静悄悄的别院,梅漪然应该已经睡下了。许凝坐在她的床边轻轻道:“大娘子,我害怕。” 梅漪然无言,伸手搂住单薄的女孩,将她拥入被衾:“不怕,乖,娘在。”许凝紧紧蜷缩在梅漪然的怀里,终于感觉到了久违的安全感。 第二日,雪停了,几缕冬日阳光斜照,穿透纸窗。 许凝仍旧早早地去了上房,按照惯例,要与梅氏两姐妹在一起做两个时辰女红。梅之焕走进来,欲言又止,威严的神色里有掩盖不住的疲惫。 正在哼着小曲的梅珊顿时不再作声,和梅瑾一起向父亲问安。 “舅舅。”许凝低眉顺眼,恭敬行礼。她今日身穿一件水绿色半旧立领披袄,脸庞苍白,疏离中透着倔强。 梅之焕心情复杂。这孩子,倒是比许衍更像她爹那个横眉冷眼的穷酸书生。 “入冬许久,凝儿怎么还穿得这样单薄,不知道夫人是怎么看顾的。”梅之焕有些愠怒,罗夫人慌忙陪笑:“官人莫急,是奴家疏忽。我这就去取几件暖和的棉衣来,凝儿看看合不合适。” “文学士这几个月住在东园,替我整理一些多年前的春秋文书。你们几个学问上有不懂的,可以去请教,其他事务就不要打扰他了。” 梅之焕啜了口热茶,"过几天,我就动身去京城,朝中已经催促了。你们几个务必好好相处。” 三个女孩一齐称是。 不过转眼,罗夫人拿来了五六件精美的棉袄,热情地在许凝身上比划:“这都是珊珊和瑾儿去年的衣物,今年两个个子都高了不少,如今一看倒是适合凝儿的身量。” 梅之焕皱眉:“要是合适,凝儿就先对付着穿。也赶紧给她做几件新的,要最好的料子。” “是是是,” 罗夫人尴尬地拢了拢鬓发,“凝儿一会先褪了身上这件,换上厚的。”梅之焕沉声说:“凝儿有什么需要,尽管向你舅母提就是,不要抹不开脸面。” 许凝沉默了一下,声音轻飘飘的:“谢过舅舅舅母。” 梅之焕走后,罗夫人急忙催促着许凝换上了件香色织金纱的短袄和墨绿色暗花纹缎面下裙。看着倒是精神多了,许凝自嘲。 “凝儿把剩下这几件先拿回去,舅母这就去街上给你做新的去。”许凝有些不习惯这般讨好的罗夫人,还是谢过她,捧抱了一摞冬服往别院走。 快走进别院之时,许凝脚步迟疑,她听到有窸窸窣窣若隐若现的哭声。 “......漪然,是我不好......" “当年......” “别......别说了......" “你.......好生珍重......." 声音极低,但许凝听得分明。是文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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