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凝躲在暗处,目睹文震孟神色哀伤,拄着杖缓缓地从别院的芭蕉树丛中走出。 “大娘子," 许凝走进大娘子的房间,焚香氤氲。梅漪然神色有些异样,强装镇定:“凝儿今日怎么回来得恁般早?” “哦,舅母今日给我几件棉袄,我就拿回来了。”梅漪然这才注意到她身上的新衣,眉头舒展开来:“这件与凝儿还算相称。” 许凝看得仔细,总是素面朝天的大娘子今日破天荒地抹了脂粉。眼角眉梢染上绯色,动人心魄的清冷秀美。 旧相识......可能他们二人之间还有不为人知的旧情?许凝决定将这秘密深深压进心底。 出神了半天,她这才想起,自己在上房脱下的旧袄里,应该还藏着本《牡丹亭》。 坏了,许凝几乎是立刻滴下汗来。戏本子在梅府可是妥妥的禁书。更何况是才子佳人谈情说爱的牡丹亭。 许凝立刻跑回上房去取回了自己的旧袄。回来抖落半天,却不见牡丹亭的踪影。
第10章 风波 许凝又一次梦见了许知章。她梦见他满身是血,神色凄惶地在城墙下徘徊,喃喃地说自己想要回家。 她向程宿说了梦境,程宿叹了口气:“你知道人为什么要叶落归根吗?” “听说,人刚死之时,三魂七魄恍惚混沌,如若不得引导安顿,就无法转世投胎,只能在原地流离彷徨,这就是游魂野鬼的来历。所以人死之后七日之内要办葬礼,用招魂幡给魂魄引路归家.......” 许凝听得一阵阵抽痛。他们不承认许知章的死,那他的骸骨和魂魄岂不是只能永远在塞外流浪? 程宿犹豫着点点头,努力不看她脸上灰白的惨色:“阳间的事不讲道理……阴间的事,更加不讲道理。” 越来越冷了。连年战乱加上饥荒,北方冻馁百万,民变四起。 朝廷催促上任的诏书再次送到了梅家,擢梅之焕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甘肃,实为镇压流寇,安抚灾民。 梅之焕不得已之下,匆匆拜别了梅府众人,马不停蹄地赶往塞外。 大明真的有救吗?许凝屈指一数,离甲申年还有二十年。 二十年......她回想起书上写的明清更替,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何止是血流漂杵。 万一,万一大明真的有救呢?许凝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我毕竟是穿越过来的。我能做些什么? 但许知章单薄哀恸的身影再次浮现。我就算真能做些什么,也不过是蚍蜉撼树罢了。 过了几日便是大寒,也是州学放假的日子。在仆妇的簇拥之下,许衍和梅珩二人一前一后迈入梅府。 二人相差七岁,个头却相仿,都身着府学的蓝色襕衫。 梅珩明眸秀眉,落落大方,有种富家公子特有的漫不经心;许衍肃立如松,儒雅温润,只是眉眼间仍然隐隐透出郁色。 梅珊雀跃着,远远地问:“二位哥哥,可带回了什么新奇的的东西?” “我可什么都没带,书袋都重死了,” 梅珩无奈地摊手,果然两手空空。“不过你们许哥哥可用心得很,专门去街上给你们不知买了什么新奇玩意。” 许衍苍白的脸上绽出一抹红晕,“不过是些便宜的钗环,顺手买给妹妹们玩。” 他从袖中取出三只簪钗,一支累丝嵌珠的牡丹簪给了梅珊,一支镶玉荷花鎏金簪给了梅瑾。 许凝得了一支小巧的花头钗,上缀一颗米粒大小的枣红玛瑙。看起来虽并不贵重,却也新奇可爱。 梅瑾将簪子收入袖子,神色淡淡,低低地说了声谢谢。梅珊却爱不释手,照着阳光看了又看,插在发髻上笑吟吟地问许衍好不好看。 许衍眉间的忧郁消融了一些,笑着看她:“妹妹戴什么都好看。” 罗夫人不自然的嘴角却分明流露出几分愠怒,仍然柔声说道:“你父亲特意嘱咐你二人回来后务必要去拜见文学士,你们这就去吧。”。 两位少年深深作了揖,许凝也知趣地退了下去。 罗夫人却像想起了什么,快走几步拉住梅珩的衣袖,低声说:“前几天我见了按察副使郑一信家的女儿,知书达理,性情和顺……” 梅珩拉开母亲的手,有些不耐烦:“儿子还没有功名,决不娶亲。” “你都二十二了,实在是到了成亲的时候……成家方能立业啊……”梅珩深呼吸一口气:“娘,我自有打算。” 罗夫人无奈地看着儿子走远,目光落回了正出神傻笑的梅珊,恶狠狠地拔掉了许衍送她的簪子。 东园,两鬓斑白的文震孟吃力地倚在桌边,正在细细地校对文稿。 “文先生!”梅珩拜过文震孟,难掩兴奋。 士子们个个都引文震孟为清流榜样,早在数月之前,他弹劾魏忠贤的壮举就传遍了书院。 听闻皇帝下诏廷杖八十,书院上下群情激愤,恨不能代其受刑。 终于亲眼看见当世最富盛名的状元大儒,许衍心下也大为感慨。 一番寒暄,梅珩有些羞惭地说:“学生不才,乡试已经第三次榜上无名了。” 文震孟摇头一笑:“我二十岁中举,考了十次,直到四十八岁才中进士,也只是做了八个月翰林。 五十年苦读,终有所得,功名利禄左不过是浪头沙屋。” 他抚摸着书桌上凌乱的书稿,“是非成败转头空。” 许衍似有所感:“学生受教。” 程宿说,十几年前,麻城文社兴起,吸引了许多文人雅士。其中春秋文社最为鼎盛,领头的就是梅之焕、文震孟和冯梦龙三人。 梅之焕豪爽,文震孟博闻,冯梦龙张狂,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等等,是写《三言二拍》的那个冯梦龙?许凝惊讶。 程宿一笑:“是啊,他可是个妙人。整日流连烟花地,又擅长赌博、行酒令,横竖都不像一个孔夫子教出来的正经文人。 但他治学问可是一流。文社里,他是那个最能博采众长的春秋大家。” 想不到写小说的竟然是大学问家。 “你想象不到当时注释春秋一事有多疯狂,你大娘子甚至也在文社里。” 程宿莞尔一笑。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许凝满腹狐疑。 “他们当时把活动集会的清谈和文章都付梓刊印,名为《麟经指月》,书序有她的笔名。” 许凝喃喃道:“真是不可思议。”她脑海中勾勒出一个充满求学热情的少女,无论如何都与如今抄经念佛的梅漪然联系不起来。 “但所谓的春秋文社,又何尝不是士绅豪族们的利益集团呢?”程宿话锋一转。 “在中枢则为高官,在乡里则为缙绅,以士林为纲网,以族亲为身基……这些士绅,做文社不过是旗号罢了。” 许凝一时怔住,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梅之焕在朝廷上直言进谏、刚正不阿,但梅氏一族五十余人,舍匿虚田有几百亩?飞洒落在贫户、畸零者有几百亩?梅巡抚想必自己都不清楚吧。” 程宿一笑:“你只知其文学士勇烈,却不知他曾祖父乃是翰林文徵明,更不会知道文氏一族在长洲也有一百六十亩隐田。” 许凝沉默半晌,低声道:“你厌恶士绅。” 程宿目光灼灼:“岂止是厌恶。” “富户把自家土地转到仆人、佃户以及亲戚家名下,以减少赋役——这便是叫作‘铁脚诡寄’。 捏甲做乙、浮收税粮,琳琅名目何其之多。那贫者只能鬻田减户,依附于这些大户,更有甚者沦为奴籍,世代不得翻身。” 许凝记得教科书上的原话:明末,土地兼并为史上之最。 程宿沉声:“我父母,均死于催税胥吏的鞭下。” 拱月悬窗, 微亮的月色沿着窗柩如潮水不断涌入屋内。 许凝蜷缩在大娘子身旁假寐,思索着程宿的话,心情愈发沉重起来。 却听到梅漪然喃喃的呓语:“不要走……”“知章,对不起……都是报应……该死的是我……” 什么报应? 许凝小心地触上她的额头,吓了一跳。梅漪然正发着吓人的高烧,神志已然不清。 第二日,罗夫人派人去找郎中,梅漪然仍然昏睡着,高烧不退。许凝伏在窗前,许衍焦虑地踱步。 郎中姗姗来迟,搭了脉后长长地叹了口气。“此病也叫脏躁之症,夫人近来应该是忧思过盛,情志波动,加之夫人常年郁结,以至于心神失养。倘若卧床慢慢修养几个月,再配上几味舒肝解郁的药,方可好转。” 忧思过盛......许凝想起几日前窥见梅漪然与文学士相会的尴尬场景。他们之间到底说了些什么?
第11章 血色 好不容易熬到年前,空气仍是冷冽,料峭寒风中只有几朵山茶孤绝地盛开着。 许凝上街去药铺买药,在集市上远远地看见了程宿冷冷清清的看诊摊子。 本想装作没看到,谁知程宿也同时看到了许凝,挥手示意让她过去。 她抿了抿嘴唇,还是走上前去,款款坐在摊前的板凳上。 “有事吗?”许凝问。 程宿扬了下眉,沉静的暗金色眸子直直盯着许凝,盯得她有些发毛。 他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我要走了。” “去哪儿?”许凝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过于急切。 “我也不知。”程宿姿态闲散地靠在椅子上,“先去北方看看吧。” “你不参加考试了?” “大明要亡了,考试还有什么意义?”程宿慢条斯理地说道。 许凝一时语塞。这一年来,黄河决堤,甘肃饥荒,皇宫地震。 这个冬天尤其漫长。 趁她不注意,程宿突然伸手拔下了她头上的花头钗。 “你干什么?”许凝又急又恼。 程宿耍无赖一样已经火速塞进了自己胸前的褡裢,“留个念想。” “这是我哥送我的!”许凝涨红了脸。 “等我飞黄腾达之后给你买纯金的。”他狡黠一笑。 许凝白了他一眼:“怎么飞黄腾达?” “等着就是。”程宿瞥她,眉眼弯弯地浅笑。 天空又开始飘起了细密的雪花,铅灰色的云朵参差低垂,厚重压抑。 许凝有些恍惚,莫名觉得程宿的笑容十分悲凉。 这天之后,程宿果然消失了。 许凝偶尔会想起他玩世不恭的样子和他那把寒光四射的剑。 不知不觉又迎来一个春天,杜鹃花开的好时节。 文学士整日埋头斗室编书,有时候竟四五日不出屋门,连仆妇们都忍不住佩服他的定性。 梅漪然把药喝了许多日子,虽然仍然下不了床,但清瘦的脸庞终于渐渐地有了红润的血色。 一日,梅珊来找许凝,央求她送给许衍一个香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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