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宗羲泪流满面:“谢夫子教诲。家父在天之灵,定已化入天地烘炉。我在京城,一个和尚告诉我,万物生死皆是幻妄……” 邵夫子叹一口气:“生之谓性,世界之真正统一,无非在于你我承继天地生生之理。日月星辰周而复始,有其自然规律,天地万物生化有它自然的规律,马不会生成牛,牛不会生出马。天地自然如此朴素,何来幻妄?这正是儒家易简之理,正所谓‘乾以易知,坤以简能’。” 黄宗羲似有所悟,跪谢邵夫子。 及至傍晚,许凝与黄宗羲一同下山去二程书院取书。 天空中开始星星点点地落雨。 行至离书库不远,许凝远远看见一个陌生人影在她屋前来回走动。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突然有不好的预感,叮嘱黄宗羲:“你在此地不要走动,我先去看看情况。” 许凝策马扬鞭,没几步就奔到了书库门口。 来人正是典吏王伯温。 他身着青色官服,脸上还有道淡淡的伤疤,显然是拜许凝当日所赐。 他发出一声怪笑,“小公子,可算是找到你了。” 许凝镇定问他:“我不认识你,你是谁?” 王伯温朗声笑:“公子别打趣了。你们四人我记得清清楚楚,查起你来虽然费了点功夫,倒也不算是难事。” 许凝脸色一沉:“你要什么?” “不多,五十两银子。”王伯温伸出五指。 “要是我不给呢?” “不给,就等着几天之后收税,给你记上个抗旨拒税,再给你头上挪一个三百两的空缺矿税——据我所知,公子被儒林除名,如今连秀才也不算吧?” 许凝气血上涌,“我没钱。” “那你就等着像你师父一样死在牢房里吧。”王伯温摸着脸上那道伤痕,“公子那把刀可是把好刀,依我看起码值十两银子,凑出五十两想必不是难事。” “我的刀已经送人了。如今我分文也无,要命一条。”许凝冷冷道。 王伯温眼神狠厉,“李家韩家老子惹不起,黄鼎那个臭小子也有他哥护着,如今连你这个无名小卒也敢欺负到爷爷头上?” 他抽出腰间的长鞭高高举起——这是税吏们收税时的标配。“今天不给钱,我就打死你!” 许凝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王伯温只看见她闪进屋内向门后摸索着什么,脸色一沉,长鞭一挥直指许凝面门。 电闪雷鸣,黄宗羲淋着大雨跑到书库门前,只看到令人胆寒的惊悚一幕。 满脸鲜血的许凝正跪在地上,青筋暴起,面目狰狞——她一只手狠狠掐住地上躺着的人的喉咙,另一只手将一整把箭镞缓慢地、深深地扎进那人的胸口。 那人似乎还在无力地抽搐着。 直到那一整把箭镞都深深没入那人的身体,许凝才抬头看着吓懵了的黄宗羲,声音冷静得出奇:“你来,帮我把他扔进井里。” 而在黄宗羲看来,她此时的目光如同豺狼一般寒光凛凛。 黄宗羲沉默着帮她拖着那人,发现此人已经被十几只箭几乎扎了个对穿,背上是密密麻麻的黑色血洞,触目惊心。 他倒吸一口冷气看着眼前的许凝。 许凝掀开盖在枯井上的盖子,二人将王伯温尸体抛到井里。许凝又回到屋里取出一只火折子扔了进去,井底瞬间燃起熊熊火焰。 ---- 本章末有血腥场景
第29章 灭迹 二人趁着夜色赶回到川上书馆,两个同岁少年跪在花厅,均满身是血,浑身湿透。 许凝脸色煞白,黄宗羲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唉。”邵夫子皱眉,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那差人还留下些什么东西?” 许凝颤声回忆:“好像有个葫芦落在屋前。” “你们俩趁着雨赶快下山。 世贞,那井底的火若已熄灭,你下井去割下那差人的头颅,在井底挖个深坑埋进去,见水即可。 宗羲,你去把他的酒葫芦扔进洛河,再把门前的血迹拖痕趁着大雨用笤帚仔细冲洗了。 事成之后,立刻去山下安乐村中井水东魏姓人家找我。 事不宜迟,要快。这雨只能再下一时三刻。” 二人跪谢,冲进雨中,策马下山。 邵夫子扶额,眼神幽暗。 书库后。 许凝一咬牙,毅然跳下井。 眼前焦黑死尸脸上只剩下血红色的眼球和一口森森白牙,皮肉翻出,极为恐怖可憎。 她噙住尖刀,双手去解它的官服,猛然之间感觉那死尸正在盯着自己。 许凝突然想起来许多年前荆玉公和许知章的话。 “小娘子若能取仕,必为酷吏也。” …… “以后我叫姐儿许侍郎!” …… 酷吏会怕死尸吗? 许凝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右手取下尖刀细细剔那死尸喉咙的筋脉。 黄宗羲已经洒扫完,将葫芦远远扔进洛河。他站在井边大着胆子往下看,后背冷汗涔涔。 那死尸头颅已被割下,许凝正将其置入深坑之中。 只见那焦黑尸体扭曲之极,仅有的深红色皮肤恐怖而诡异地挛缩——这一夜,是黄宗羲后来终生难忘的阴影。 仔仔细细收拾好一切,二人继续冒雨赶路前去安乐村。 赶到村中那魏姓人家,邵夫子正拿着干净衣服和热水等他们。 一位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神色严肃地拱手:“我是夫子多年好友魏长民,二位贤弟先去休息,有需要就吩咐我。” 二人奔波一夜,劳累和恐惧几乎冲垮精神防线。 顾不得许多,许凝和黄宗羲背对背挤在一张小床。窗外的雨慢慢停了,天光渐渐大亮。 “世贞,你……怕吗?” “我不怕。我已经杀过一个,这是第二个。” 黄宗羲咽下一口唾沫,“胥吏小厮大都恶毒贪得无厌,他这是咎由自取。” 许凝蒙进被子里,闷闷地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黄宗羲翻过身拍拍她的后背,“不怕。我不会去报官。” 一连在魏家躲了两天,许凝脸上的鞭伤已不那么明显。 这天,邵夫子将他们带出门外,交给他们两把锄头。 两个少年不明所以。 邵夫子风轻云淡:“今天去帮村民种豆。” 虽然已经暮春,田里的麦苗仍然病怏怏的。 “今年一定歉收,秋天夏粮田赋可怎么办啊?”一位皮肤黢黑瘦弱的老农拨着手心里的青穗忧心地说。 “老伯,若交不上田赋呢?” “要么逃荒,到四野乡村讨饭求活。要么死扛,只要拖到九月份,过了夏粮征收期,回乡之后就不怕官府,拖欠的税款也将变成账面逋赋。再过两三年,为方便征收来年新税,皇帝自会下旨抹除逋赋——只看你等不等得起这两三年……还有个办法:直接躺平等死。” 许凝和黄宗羲对视默然。 二人干到中午,在烈日下几乎晕厥。 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跑上田陇大喊:“爹爹!回家吃饭吧!” 老农背起锄头,催促二人和树荫下的邵夫子去他家吃饭。 黄宗羲推辞一番,无奈腹内实在饥饿,只看得许凝已经大跨步踏上了田陇。 许凝前世就有个人生宗旨:吃饭不积极,脑子有问题。 老农家的大儿子前年死在辽东,只余下一个十岁的小儿子。 老农妻子也是面黄肌瘦,但还是热情地招呼他们三人。 饭桌上,老农谈起隔壁邻居:“说是那姓王的儿子一时打闹,伤了士绅家的小孟少爷,要赔二十两银子汤药钱。又清算往年积欠的租子,加上滚动利息,一共折银五两七钱二分六厘。他家里省吃俭用,总算养大几只鸡,眼看着就能下蛋了,全被孟家那恶奴捉走抵债了。 妇人脸色一拧,学着那恶奴们离开时的话:“老爷仁义,允你们拖欠田租,便是少爷被打坏了,也不将你们逼上绝路,也算你们八辈子积德。咱家老爷真真善心,只要田骨,田皮还留给你家。今后可要记得老爷恩德!” 不谙世事的孩子咯咯地笑。 许凝和黄宗羲俱是无言,用筷子搅动着浑浊的麦汤。 汤里零星的麦粒浮上来。 如此,他们二人在安乐村挨家挨户地干了一个月,直到初夏时节。 邵夫子只说是让自己的徒弟感受农务艰辛,待到日后为官也能为民着想,每到一家,村民无不赞叹。 许凝和黄宗羲黑了也瘦了,却每天仍旧干得卖力。 王伯温之死似乎就这么翻篇了,差役没找到这安乐村里。 这日,蝉鸣聒噪。 三人坐在树荫下乘凉,听着另一棵树下的四五个农民忧心忡忡地议论着干旱的天气。 邵夫子阖眼:“你们看,东林党个个都说着为民请愿,可世代兴衰、朝堂争斗与百姓有何关系?他们只关注明天能不能吃上饭,今年夏天能不能下雨。这里没人认识杨涟,没人认识李江陵,就算认识也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你们,会愿意为这些人去死吗?” 1.许凝: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怎么了〒_〒 黄宗羲:你杀人毁尸灭迹时候都还没哭啊啊啊啊啊〣( ºΔº )〣 作者有话说:孩子这是好事啊!你终于疯了! 2.不理解古代小说各种悬浮的情节,我的女儿虽然是穷光蛋但一定要擅长种地! 3.明代一两≈660.4元人民币(按天启年间算) 4.田皮是土地使用权,田骨是土地所有权
第30章 宏愿 黄宗羲摸着手上的茧子,五味杂陈。“小生……生在钟鸣鼎食之家,生有十六,不知百姓艰辛忧患至此。庙堂之上的东林诸士,个个都如我一般不辨五谷,却满口高论,自诩清流,”他眼神一黯,“连我父亲也不能脱离窠臼。” “我在京城三个月,街上儿童嬉戏相斗之时,亦无不以东林君子为榜样。或据地互相痛扑,至于委顿,曰:须自幼炼铜筋铁骨,他时立朝,好做个忠臣也。我闻之只觉讽刺。” 邵夫子抚着胡须:“东林诸贤,百折不回,每每拜杖阙下,血肉狼藉,而甘之如饴。但其论理讲学,从不关世道百姓,只相与讲求性命,攀比德义,与民生何益?” 黄宗羲沉痛道:“况且东林党裁量人物,訾议国政,天下君子莫不以清议归于东林,庙堂亦有畏忌。言国本者谓之东林,争科场者谓之东林,攻逆阉者谓之东林,以至言夺情奸相讨贼,凡一议之正,一人之不随流俗者,无不谓之东林。” 许凝醒悟:“因此东林才树敌甚繁。” 邵夫子赞许地点头。 “东林之败,败在不知百姓日用。你二人记住:世间荡平大路,千人共由,万人共履,你在此,他亦在此,合邑上下俱在此,若只因识字读了些书、做几首酸诗就自生分别,实在是自矜自负的真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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