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伯温一看这凶神恶煞的黑脸大汉,顿时魂飞魄散:“好汉饶命!” 黄鼎一个飞踢正中他肋骨:“狗官!小爷前几日交代你的事儿你忘了?” 王伯温哆哆嗦嗦:“不敢忘不敢忘……” 许凝在暗处从衣服上撕了片布蒙在脸上。揪住他的袄领,掏出亮闪闪的金错刀,不由分说在他脸上划了一刀,鲜血汩汩流出。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看得其他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王伯温疼得正欲叫喊,被韩四维见机又往心口使了一拳。 许凝故意用浓重的浙江口音问他:“江陵先生现今如何?可曾结案?” 王伯温带着哭腔:“证据确凿……再过七天一定能结案。上头的命令就是速判速决……” 四人面色凝重。 许凝又问:“拟的何罪?” 王伯温涕泗横流:“除了私占学田……多年前在京城监守自盗侵吞公银十两……还有个大逆不道之罪……按律当处死,秋后问斩。” “大逆不道?有何证据?” 许凝觉得大事不妙。 “是……是江陵先生五年前在瀛洲桥畔题的诗……好像是写,欲为天下屠龙手,肯读人间非圣书……” 四人大惊,各个脸色煞白。 回书院的路上,几人默然不语。学田与监守自盗还尚能辩解是诬陷,这两句反诗却是实实在在刻在洛河上的瀛洲桥上。 整整五年……许凝甚至佩服起福王的隐忍和毒辣。 黄鼎提议:“若能得典狱通融,我们何不去牢里看看江陵先生?或许此事还有转机也未可知。江陵先生的生死,就在此一举了!” 许凝沉声:“四人声势浩大,必然引人怀疑。你们若信我,我便独自去看先生。” “龙潭虎穴,如何使得?要去一起去!” 李蛟祯反驳。 “明年是乡试年,三位兄长不必涉险,别误了你们的前程。” 三人沉默着。
第27章 梨花 黄鼎通过兄长的关系找到了狱卒,狱卒让他们派一人在亥时换班的时候乔装打扮,偷偷溜进去。 许凝趁着夜黑风高摸进了狱监,那狱卒按约定领她来到李江陵的牢房前,嘱咐她不可大声说话。 “夫子!”许凝向着黑洞洞的牢房里低声喊。 “是世贞?”李江陵从牢房深处缓缓挪动过来。 借着月光,许凝终于看清了眼前之人:李江陵头发凌乱,裤管几乎烂成了布条,双腿上尽是血痂,触目惊心。 “夫子你的腿……” “被他们打断了。”李江陵叹气,带着几分愠怒:“我说你守成有余,原是看错了你。我被拟谋反之罪,你知道此地有多大风险吗?若你被定为逆党呢?” “夫子……此事还有转机吗?……”许凝只盯着他血淋淋的断腿,泫然欲泣。 李江陵闭眼。 “他能拿出五年前的题诗,说明布局已久,我此番必死无疑。” 许凝不敢相信,手指深深陷进牢房的泥土。 “豹子头说,您之前可能是在争国本的时候得罪了福王……” “非也,”李江陵摇头,“不止是他记恨我,是整个耆英会的人都记恨我。” “啊?” “耆老多为本地士绅,相互之间勾联串结,明里风雅,暗里卑劣。无论荒年丰年,他们沆瀣一气提高田税,侵吞百姓土地,逼他们失地卖身为奴,”李江陵咬牙切齿,“十年来,我每年都给按察使和朝廷写信,却从未收到过回音。” 他眼里流露出迷茫的痛苦:“其实我何尝不知,大明天下,不止是洛阳,何处不是如此?只是他们盘剥太过!福王养赡之庄田足有四万顷,其府邸耗费五十余万两白银,所得杂税地更是东至南畿,西至四川,民间藉藉谓:‘帝耗天下以富福王,而洛阳王邸富于大内’,所言实在不虚!” 许凝声音悲痛:“夫子又是何苦?夫子在会上斥责福王,令他颜面尽失,与上书之举无异于飞蛾扑火,螳臂当车……” 李江陵轻蔑一笑,神色悲恸。“我心中有煌煌道统,自有光焰万丈,只是三尺微命,贱如蜉蝣。阉党当道,我的东林知交已大半零落。杨涟、顾大章、汪文言之死,除了魏忠贤,天下其它士人就没有半分责任吗?” 许凝沉默,半句话也说不出。 李江陵死死盯住她,颤抖着从怀里掏出血书,“我一生无儿无女,了无牵挂,此生并无憾事。只是你们几个尚未成才,我到了阴曹也放心不下。若有机会,你要去参加科考,日后替为师挣回清白。” 许凝颤抖着打开血书,上写着: 正气长流海岳愁,浩然一往复何求。 十年世路无工拙,一片刚肠总祸尤。 麟凤途穷悲此际,燕鹦声杂值金秋。 钱塘有浪胥门泪,惟取忠魂泣镯镂。 她失魂落魄地走出狱门。 星夜下万物静谧无言,两只乌鸦在枝头纷飞,雪白梨花片片飘落。 许凝想着李江陵。他也曾是名动京城的才子…… 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 她突然非常、非常想回家,那个早已经被掩埋在记忆深处的东北小城。 那个家虽然有争吵,但总有父母,还有哥哥。 那座在钢铁中建立的城市虽然破旧不堪,但有她全部的青春记忆,连经年不化的冰雪也在突然间有了意义。 我不想在这里,我想回家。 我想回家。 她跌跌撞撞地走向拴在梨树下的胭脂。 “乖……我们回家。” 胭脂乖顺地低头蹭她的脸。 许凝的泪水喷涌而出。 回到书院,李蛟祯、黄鼎、韩四维和柳翠姑娘正在讲堂等她。 “他……一心求死。” 许凝神色恍惚地掏出血书给众人看。 柳翠姑娘情绪崩溃,坐倒在地上。 “怎会……怎会如此……” 三日后传来消息,李江陵于牢房自尽,王伯温特意来到书院通知他们前去收尸。 柳翠当日中午去福王王府求见,下午神色涣散、衣衫不整地走出王府大门。 傍晚,她自溺于洛河。 尸体被捞出时,天刚刚大亮。 许凝的藏书房内。 黄鼎狠拍桌子大吼:“我们四人愧为男子!” 李蛟祯双目猩红,声音嘶哑:“我要杀进王府,用那狗福王的头颅给师父和柳翠祭奠……” 韩四维恨恨道:“这天杀的世道,真不若去提刀杀它个痛快!” 门却突然被撞开,程宿凶神恶煞站在门外,对着四人劈头盖脸一顿大骂。 “豹子头,你以为你勇猛,那牢房你怎么不去,偏让许衍去?” “韩四维,你以为你有钱,到了京城根本不够看的!” “黄鼎,你是个最爱放屁的!” “你们几个废物有这个时间,不如考了鸟试做官去大理寺伸冤!” 程宿狠狠盯着众人:“有权,才有公平!” 三人气焰未消,个个双眼通红,憋闷不已。 “许衍,给我滚出来。我要问你。” 他将许凝扯出门外,强压情绪:“你怎么看?” “……你说得对。” “那你怎么敢私自去牢房?”程宿恨恨地盯着她,“再有下次,我一定打断你的腿!” 二人尴尬地沉默着。 微风吹过,梨花暗香浮动。 程宿的声音缓和下来:“我要去宁远了。” “不是说六月吗?” “那边……急着要人。” 他掏出一柄金簪,不由分说塞进她手里。 “囊中羞涩,这是我的全部家当。” 许凝鼻子一酸,扭头回屋,不一时取出一个小小搭裢。 她递给他: “这是我攒的三两银子,还有一把金错刀。要是没钱,你就把刀典当了,应该也能换几两银子。” 许凝骑上胭脂,送他到瀛洲桥头。 春风十里,杨柳依依。 许凝一直边哭边抹泪,打湿了整片衣袖。 程宿低头轻吻她的额头。 “等我回家。” 天空细细密密地飘起雨丝。 许凝怔怔地看着那矫健的少年策马消失在茫茫雨色之中。
第28章 井 滔天的仇恨被掩埋在纷繁飞扬的课业之中。李江陵和柳翠仿佛没有来过这个世界,所有人对此讳莫如深。 又一次上山日,天气晴朗,微风和煦。 许凝站在夫子的田陇边沉思。 两天前,许凝独自在屋后打扫时,被草丛里一处凸起的砖石绊倒了。她扒开砖石,发现竟是一处枯井,看样子起码有一百年没人发现过。她小心翼翼地沿着井边凸起的残砖爬到了井底,发现了一堆尚未腐烂的书籍。 她拿着井底带上来的书纸交给邵夫子辨认,邵夫子仔细辨认后摇头:“没什么价值。是洪武年间的账册,应该是当年太祖滥杀士人,他们逃走时就将帐册、书目或丢弃,或焚毁。” 许凝问:“洪武年间?那井岂不是有二百多年?” 邵夫子道:“二程书院自北宋始建,几经战火焚毁又重建,正常不过。” 许凝有些失望,她还以为会是什么几百年前的宫廷秘辛。 邵夫子挽起裤腿站在田里查看豆苗长势,长叹:今年必是大旱之年。 许凝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从程宿离开,再也没下过雨。 “宗羲那孩子一会来,”邵夫子欲言又止,“他父亲上个月死在狱中。你先去给他烧杯茶水吧。” 许凝默然,转身走向厨房。她端茶出来时,黄宗羲也刚好走进来。 许凝大吃一惊:比起几个月前的初见,黄宗羲如今算得上形销骨立。他仍穿着那件大氅,牙关紧咬,眼神中有着近乎疯狂的熊熊火焰。 “节哀。”许凝不知说什么,递上茶水。 “谢谢。”少年声音淡漠嘶哑。 “先生赠我的书我已经在路上看完了。后生今日来拜访先生,是想借先生一本书——《东坡易传》。” “那本《东坡易传》在我家中,黄兄可随我去取。”许凝忙道。 “不急,傍晚也可,省得世贞多跑一趟。”黄宗羲向她礼貌一笑。 “我来此地,也是想问邵夫子一个问题。”少年拱手。 邵夫子怜爱地看着他:“问吧。” “东林诸人视死如归,小生父亲更是如此。可人死之后,形神俱灭,任你生前如何磊落真章,死后不还是枯骨?君子为尘,小人为土,有何分别?” 邵夫子缓缓道:“你看那山间野草鲜花之生长凋亡,与人何异?如若信了佛家轮回说法,人人只有必死之道,难免堕入空虚,然君子忠孝至性,与天地无穷,就如同金刚,不销不灭,绝不会与那朽烂尸气同受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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