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程宿送她的信放在枕下,很快沉沉睡去。
那边厢,卢象昇却半夜无眠。
第二天凌晨,许凝被院内声音惊醒。她生疏地换上衣服,又胡乱在脑后挽了个发髻——近两年没梳妆,她几乎已经忘记怎么梳发髻。
她跨出门槛,只见卢象昇正在院内练刀。他反复挥刀虚劈,来来去去就一个劈斩动作。
看似简单的劈砍也有讲究,如何调动协调双脚、双腿、腰部、背部、双臂、手腕的力量,让出刀速度更快,让出刀最省力,让落点最准确,都必须在经年累月的训练当中探索。
卢象昇察觉背后有人,回头看去。
许凝今日穿着那件绿色暗花纱单袍,如同一支纤韧的弱柳。几缕头发在颈旁散落,别有一番风流韵致。她扶着门槛看他练刀,神情专注。
“哥,你这大刀有多少斤?”
卢象昇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六十斤。”
许凝暗暗吃惊,连那孔武彪悍的李蛟祯也只能抡得动四十斤的大刀,难道这看起来清瘦的卢象昇却是神力?
“哥,好神力!”
卢象昇笑着看她:“这把刀,我已经练了五年,因此才显得轻松。”
他捡起丁香树下的外衣,边穿边说:“我昨夜想了,你要考科举,我不反对。不过我遇事从来铁面无私,同僚都叫我‘卢小判官’,我给你上课也必定会同样严苛。”
许凝点点头,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问他:“京城里可有什么活计能做?我……囊中羞涩,也不想在哥哥这白吃白住。”
卢象昇浅笑:“这有何难。我公务浩如烟海,每日总也做不尽。若有那复杂的,我就拿回来,妹妹帮我细细筹算复核,我将俸禄与你一半如何?”
许凝大惊失色:“筹算复核之事我自然做得,一半俸禄也太多了!”
她想起在宜阳县的惊魂一月,也做过账目复核的琐碎工作。
“三分之一,就这么说定了。”卢象昇斩钉截铁。
“可是……”
“没什么可是。”
他去厨房拿出两个热气腾腾的花卷馒头,又端出两碗羊汤:“京城五年,已经习惯了北方吃食,不知妹妹吃不吃得惯。"
许凝笑着答:”洛阳餐食也是以汤为主,自然吃得习惯。“
卢象昇出门上值时,晨光仍是熹微。
他在门口郑重嘱咐:“今日背四书,晚上我回来考课。”
许凝硬着头皮问:“四书全部?”
“当然,五万三千七百二十一字,必须一字不差。”
许凝咽了口唾沫,艰难回答:“好。”
“书房里的书,你可随便取阅。若有缺失不全的,我明天去买。”
待他走后,许凝如临大敌一般跑进书房。从小自己虽然热爱读书,但最恨背诵,因此邵夫子才说她“经义基础全不扎实”。
四书她本就背得零零碎碎,如何在一天之内背得精熟呢?
夜晚小院内,石榴树下的小小石桌上燃着支蜡烛。
许凝紧张地坐在桌一侧,卢象昇正襟危坐在另一侧。
凉风习习,许凝额头却渗出层层细汗。
“文王之囿方七十里,下一句。”
“刍荛者往焉,雉兔者往焉。与民同之,民以为小,不亦宜乎?臣......"
卢象昇拿出戒尺,“手。”
“哥……你让我想想……”许凝看着他手里那半尺多长的戒尺,不由得一阵心惊。
“别叫哥,叫先生。”卢象昇目光炯炯,神色却严肃至极。
“臣……臣始至于境,问国之大禁,然后……然后……”许凝抓着耳朵,越着急越背不出。
卢象昇摇头,流利地背:“然后敢入。臣闻郊关之内有囿方四十里,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则是方四十里,为阱于国中。民以为大,不亦宜乎?”
许凝欲哭无泪看着他。
“手。”
她乖乖把左手伸过去。
“啪!”
清脆的响声吓飞了栖眠在丁香树上的几只麻雀。
手掌立刻出现一道红印,火辣辣的。
许凝疼得呲牙咧嘴,卢象昇却仍然不放过她。
“继续,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的下一句。”卢象昇冷冷道。
“先生再宽限我两天,我一定背得完……”
“一日一测,不要讨价。”
不过大多数提问她还是勉强背出来了。一个时辰之后,许凝的左手已落下了七八道红痕,白皙皮肤下渗出斑斑红点。
“今日测验到此结束。”
卢象昇返回正房,不一时拿出一罐红花油。
许凝还呆滞着,看他轻轻给她的手上涂上一层红花油。
“明早就不疼了。”他的声音缓和。
“先生,我今夜一定好好温习。”
“现在可以叫哥了。”卢象昇扬唇,扯出一抹微笑。
“哥……”
“明天还要继续。”
“哥!”
*作者有话说
程哥练剑:花孔雀表演
卢哥用刀:大力出奇迹
第33章 奇遇
这一个月以来,许凝先是从叫苦不迭到麻木不仁,终于体会到了做学渣的感觉。
有些篇目佶屈聱牙,她死也背不下来,卢象昇却仍能流利背出。这就是二十二岁中进士的绝对实力吗?许凝有些泄气。
除了背书,就是给他核算每日账目的数字。户部工作纷繁杂乱,他二人一起工作,也时常需要燃灯做到亥时。
工作从来就不会减少,但可以转移。
这日,卢象昇去上值,也终于给她放了假,允许她这日逛逛京城。
京城繁华,许凝走在大街上,生出不真实的感觉。
前世的18岁,她从东北那座冰雪城市考到了北京。
大学四年,她一个人逛遍了北京。
从良乡地铁站上车,坐房山线到郭公庄换乘9号线到国家图书馆,再换乘4号线到北宫门,才能走到颐和园。
写毕业论文那段时光她很焦虑,每天都这样花费三个半小时坐到颐和园看白塔。
现在是明末的北京,还没有颐和园。如果时间线不改,再有十几年,李自成就要带着民兵冲进来,崇祯会吊死在煤山上,百官哭嚎,京城将变成一片血海。
但今天的北京只是今天的北京。是安静肃穆的繁华,不同于洛阳那种厚重热闹的繁华,每个路人脸上都很平静。
许凝走进一家书店。
“公子,买什么书?”
许凝漫无目的地翻看:“我先看看。”
店主是个穿着富贵堂皇的妇人,她压低声音:“新到了一批,公子要看吗?”
“什么?”她不明所以,但被勾起了好奇心,“那便看看。”
那妇人带她到柜台后,神神秘秘地揭开一块布,其下整整齐齐码放着二十余种艳情小说,《宜春香质》《弁而钗》《如意君传》和《痴婆子传》等等。
许凝一眼就看见了校友李仙侣的著作。
许凝涨红了脸,指着《肉蒲团》低声说:“给我本那个。”
老板娘心领神会,给她仔细包裹好了。
“……能否帮我换个书皮?”
老板娘心领神会:“必然可以。公子换个什么书皮?”
“这个厚度,其他的书并不合适……改为西游记吧”。
许凝暗暗祈求吴承恩老先生不要降罪于她。
她寻到一处茶馆,坐在二楼窗边看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贩夫走卒行走其间,好不热闹。
沧海桑田,这里几百年后会变成望京SOHO,真是奇妙。
秋高气爽,银杏叶铺满了城中道路。许凝买了只烧鹅,怀里揣着“西游记”,踩着叶子咿咿呀呀哼着歌往回走。
突然想到距离她写信给程宿已经过去了十天,不知道他收到信了没有。她没说自己决意科举的事,只说自己来到了京城。
路过一个胡同口,她偶然瞥见一扇画着十字架的大门。
门半掩着,许凝好奇地推开,院子里衰草枯杨,似乎无人居住。
“这位公子,你是否来听布道?”耳房里走出一个身材高大、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身着普通长衫,语调甚为奇怪生硬。
“小生误入此地,甚为惶恐。敢问此处为何人贵府?”许凝慌忙行礼。
“此地是我天主教耶稣会宣讲布道场所。”
啊?许凝有些心虚地想到自己怀里的黄书。
“小生名许衍,字世贞。请问您贵姓?”
“很高兴认识你,少年人,我叫邓玉函。”
这外国人倒是十分友好,许凝十分新奇。
“少年人,你知道天主教吗?”
“知道,天主教的耶稣为了拯救世人,被犹大背叛,经由本丢彼拉多之手被钉在十字架上。”
邓玉函的蓝色眼睛瞬间亮起来,他热忱地说:“你知道的很多!少年人,你去过中国的很多地方吗?我曾经和我的朋友在帝国的南方传教。”
他的汉语实在让人听得难受,许凝转念一想,用英语回答:“I come from the middle of this empire. My teacher told me these things.”(译文:我来自大明中部,我的老师跟我说了天主教的事。)
邓玉函瞪大了眼睛:“You speak English! Do you speak German?(译文:你说英语?那你会德语吗?)
这不是巧了吗?许凝在大学里就选修了德语,到最后学得比英语还要流利。
二人用德语交流,许凝忘记的词语就比比划划来代替。她慢慢知道,他是普鲁士人,今年正好五十岁整。1618年他与耶稣会的22名传教士乘船从里斯本出发,经历了艰辛航程,最后传教士中只有8位于1619年到达澳门登陆。
邓玉函来到京城已经五年,目前正在与一名为王徵的官吏一起写书,名为《远西奇器图说》,是一本讲力学和机械的教科书。他要把欧洲最好的科学成果介绍给中国人,让大明子民相信天主的奇妙,皈依天主。
“那为什么你的教会没人来往呢?”
邓玉函一脸疲惫。
“Ich habe viele eure Bücher gelesen. Konfuzius, Mencius, Mozi, alle chinesischen Naturphilosophen werden schließlich Atheismus herbeiführen, und jeder von euch ist ein geborener Atheist.”
(译文:我读了很多你们的书籍,孔子、孟子、墨子,中国所有的自然哲学最终将推论出无神论,你们每一个人都是天生的无神论者。)
许凝哑然失笑。
邓玉函用中文一字一顿地对她说:“给你们中国人传教,比我一万里的大洋航程还要难。”
许凝拿出油纸包:“老先生,都已经来到中国了。反正回不去,事已至此,吃只鹅腿。”
*Johann Schreck别名Terrenz或Terrentius Constantiensis,中文名邓玉函,出生地大概是宾根(Bingen)或康斯坦茨(Constance)。他的学习生活开始于德国,1603年他到意大利帕多瓦(Padua)大学就读,与任课教师伽利略结识,不过他主修医学。邓玉函语言能力超群,会讲德语、意大利语、葡萄牙语、法语、英语,还精通拉丁语、古希腊语、希伯来语和《圣经》亚兰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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