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神锐利,”你是洛阳那几个人之中最聪明的人。” 韩四维迟疑着点点头。 在三官庙,他发现只有她不喜欢柳翠,就多留意了一些。 许凝从不像男人一样裸露身体,皮肤很好,不愿意和他们几个一起喝酒过夜。 每个月的固定时间,她总要请假消失两天。 多注意的话,还是挺明显的。 程宿百无聊赖地剔着指甲。 “我还知道,你家的生意,是私人汞矿,每年在贵州要害死四五百个工人。” 韩四维腿一软。 黔西北彝族地区,即水西安氏亲辖地,是开采汞的重要产区。 贵州设有若干场局,设官督办,课以产品,上纳朝廷。韩四维的父亲常年在此处与官员开矿,勾结瞒报。 这是暴利中的暴利,因为水银是炼丹、制作五石散和陪葬防止尸体腐败的必备金属,能消费得起水银的全是巨富之家。 包汝辑《南中纪行》中说:“安酋国中甚富,有水银坑二处,岁获银亿万”。 由于嘉靖爱炼丹,上行下效,民间食用五石散也蔚然成风。 古人相信,石药远胜于草木之药,草木可腐而金石长久不变,以服腐物而求不腐当然不可能,草木之药仅可以保全性命,石药却可以使人摆脱生老病死。且五石散有确切疗效,包括治中风、祛寒、攻疮伤、除恶肉、安神等。 治多病、药效强的特点成为后世宣传五石散治百病的有力依据。服散后会使人产生感官增强、精神兴奋、飘飘欲仙的感觉,类似吸毒的快感,不过五石散并不令人成瘾,强度也没有现代毒品那样高。 古人并不知晓这种快感其实是中毒的表现,错把服五石散后的体验当作成仙的前兆。 而至于水银的提炼,颇有专门技术。灶有大小,釜也有大小。大釜可容矿砂二十斤,分为十层,每层之间用稃相隔,将汞砂铺于其上,堆料时中心凹而周围凸。然后以釜覆盖,用盐揉泥涂其缝口。 煅烧一昼夜,汞升华至覆釜的腹部,于是成为“滴洋悬珠、滉漾璀灿”的水银。小釜的操作略有不同,先是将矿砂与石相错杂,然后用一种状如筛子的“筠笼”掩盖其上,用泥土涂之,留出像豆一般大小的气孔,孔周围有槽,再用“小甓”盖上,也用盐泥封闭,生成的水银升华至甓中,通过小孔流入水槽。当煅成揭开釜、甓时,匠人必须含韭汁,否则,接触汞毒的气体,牙齿便会脱落。 如果操作不当,已成的汞还会又还原为矿砂。因此,《行边纪闻》中特别强调:“砂汞有毒气,能杀人,采砂汞满三年者多死”。 “你的庶吉士,也是你爹花了五千两银子买来的。” 程宿盯着他,神色平静。 韩四维大汗淋漓,“你要我做什么?” “小忙而已。” 思绪回到当下,韩四维注意到倪元璐铁青的脸色。 他又看向窗外。 这几日,许凝的精神好像不太好,他一阵胆寒。 许凝放好了鸟巢,回到课堂上。 她眼神恳切而单纯,“夫子,您继续讲吧。” 倪元璐深吸一口气,无视许凝,继续讲。 他声音清缓而威严。 “孔子、孟子讲的仁的所有内涵中最核心的是‘自’,是一种主体性的高扬。‘仁’就是心灵最高的主动状态。这种状态就是一种人自我做主的心态,有了这种自主的心态也就有了心灵最高的自由。 所以,儒家强调的是自立、自主,这种自主才是自由的本质。 程子讲‘有主则实’。人之可贵就在于,我们做得我们自己这颗心的主,程子明确讲,身体是做不得主的,但是这颗心是自己完全能做主的。 所以程子讲,如果一个人连自己心的主都做不得,那么这个人就沦为一物,沦为奴隶了。所以‘收拾身心,自作主宰’是陆九渊思想的核心和精髓。这种心灵最高程度的主动性,一旦发挥出来,道德情感就能真实地体现在行动中……” “曾有人问陆九渊为何不注经,陆九渊说:六经注我,我安注六经?学苟知本,六经皆我注脚。这样的精神气象,如今俗学流行之世,往往有振起颓风之效……” 她把这段话刻进了心里,一遍遍地确立着自己已有的信仰。 下了课,杨廷麟难以置信地问她:“你最近是不是疯了?” 许凝真诚地盯住他:“伯祥,我觉得我活得越来越明白了。” 杨廷麟被她看得毛骨悚然,“我觉得人还是糊涂点好。” 她突然叫住了往门外走的曹蕴清,声音关切,“曹兄,你印堂发黑,眉枯干燥,运势不好,近日有杀身之祸,要多加注意。” 曹蕴清莫名其妙地瞥了她一眼。 吴梅村和张溥都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她最近……越发放肆,愣头青一词无法形容她。 她会无意识地用墨水涂在胳膊上,也会在读到一些好赋时突然大哭。 但又挑不出大毛病,总之就是看起来癫癫的,同僚们最近都绕着她走。 庶吉士们陆陆续续地出门,有些去赴宴,有些去文渊阁里修史。 三天后,曹蕴清的宅邸起了火,不幸葬身火海。 翰林院里人人自危,从此人人看见疯疯癫癫的许凝,都带着难以置信的畏惧。 ---- 我先吐槽:树先生既视感
第99章 唯物 又是一个寒冷的冬夜,程府内的绣房中温暖如春。 许凝神色涣散地枕在程宿的臂弯,她喃喃道:“我如果怀孕了怎么办?” 程宿抚摸着她光滑的脊背。 “生下来。” 她仰头看他,“做了翰林,也得生孩子吗?” 他深吸一口气:“做不做翰林,你的人都是我的。” “我跟着你的那几世,生孩子了吗?” 程宿艰难地挤出两个字,“……没有。” 她失神地摸他的喉结。 “看来我每一次都死得很早。” 每一次,她都死在他前面,每一次,死的时候都很年轻。 最久的一次,是上一次,她活了三十四岁。 二十五岁时,她与他决裂,跑到了庐山之中,拉起了那支民兵。 “有没有一种可能,早死,才是我的命运?” “也就是说,你强行留住我,才是跟天命作对?” 她眼神认真。 程宿的心脏抽痛,粗暴地捂上她的嘴。 “不要再说胡话。” “大明的气数无法更改,个人的命运是由自己的无数个选择迭代出来的。” “你不会死,我也不会让你死。” 她纤细的手指攀上他的手腕。 “这种想法还不够唯物主义。” 她缓缓开口:“一切事物都有一个发生、发展、消亡的过程。事物个体存在的过程从属于一个更大的整体的过程……事物的发展是一个不断前进的复杂的过程,前进中也有波折。但终究是一个螺旋式上升的过程……世界惟一不变的是变。没有一成不变的。《易经》有言: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但是事物发展过程本身的客观规律不能违背。谁违背,谁受过程本身的规律惩罚。结果重要,过程更重要……” 程宿眼神晦暗地看着她。 “他们叫你入云龙是对的。你一直喜欢这些形而上学的空话。” “没有这些空话……我可能早就死了。”许凝转过头去,怔怔地看着晃动的珠帘。 “我想说的是,我承认世界的规律,但不信命。” 她声音幽幽地飘进他的耳朵。 “但你跟我相反,你信命,却不承认世界的规律。” 程宿粗暴地把她翻过身来,几乎是愤怒地低吼:“我活了太久,我知道一切结局。这个世界根本就不是开放式的RPG游戏,这是个剧情版大逃杀。你到底明不明白!” “我跟你不一样……我一直坚信,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程宿冷冷道:“你那叫蠢。活着,就是一切奥义。混沌地活着,肮脏地活着,都是活着,哪有什么对错?在末世,活着就是唯一的正义。” 许凝长久地沉默着。 檀香缭绕,他布满茧子的手掌再次覆上她的侧腰。 窗外的细雪被北风卷到了屋内。 从第一次去程府之后,卢象昇给的信她一次也没有打开过。 在逃避什么呢? 她想着想着就头痛欲裂。 我已经……不能再做他的妻子了。 她坐在书案旁,颤抖着提笔蘸墨,写下“和离书”三个字,泪水染开笔墨。 恍惚间,他仿佛还坐在另一侧,给她念书。 那时候,轩窗修竹,花月交映。 她以为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不会写的话,我可以帮你写。”程宿夺过她的笔,掐住她的后脖颈深深地吻下去。 她的泪水沾湿他的服袍。 “再等等吧,我求你了……我还……没做好准备。” “我知道。你本来的准备是,跟他共度一生。” 程宿笑着,瞳孔中却是浓浓的嘲讽。 大名兵备府署衙内。 雪夜,凛冽的寒风穿进门缝。 卢象昇辗转难眠,他已经一个多月没收到许凝的任何回信。 联想到她打了陈于泰,他惴惴不安。 可能出事了。 安排好工作,一定要去京城一趟。 他披上大氅,跨出门槛,本来沉稳内敛的脸此刻显得痛苦焦躁。 仲钦也醒了,揉着眼睛问他:“父亲?” “父亲后天去京城找你娘,你在署衙内听张副将的话,好吗?” “好。”仲钦郑重地点点头。 卢象昇深吸一口气,揉了揉仲钦的头发。 去往京城的路上触目惊心,积雪之下到处是被野狗撕咬的尸块。 灾民们宛若行尸走肉缓缓向北方移动。 七月,农民起义军拥高迎祥为”闯王“,李自成号”闯将“。 七月初八,后金定官制,设六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等。 七月十七日夜,湖广武陵、澧州地震。 八月四日,后金兵围攻大凌城。 …… 无尽连绵的饥荒、蝗灾、旱灾。 卢象昇已经心力交瘁,看见这一幕幕人间炼狱的景象更是心口绞痛不止。 世道……为何会变成这样? 学了三十多年的忠孝节义,煌煌道统。 如今能做的事情,不过是杯水车薪。 他背着长刀,迎着风雪策马扬鞭。 黑色骏马在酷烈的风雪中分外显眼。 进城后来到卢府,已经是深夜时分。 他一眼看到那坏了的门闩。 她没在家。 在哪儿? 他心底突然升起来一个诡异的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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