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堂堂正正活下去。 梅漪然在一个春风和煦的日子里下葬。 小小的墓碑和坟茔孤零零的,按照习俗,外嫁女不能进祖坟。 许凝仍然虚弱着,梅珩坚持每日照顾她和许衍,拒绝所有仆妇的帮助,把罗夫人气得脸色铁青。 许凝知道,他是出于母亲那次暴怒行为的愧疚。 与此同时,许衍第三次表达不会娶梅瑾之后,她果断地选择了跳湖,被下人救起之后变得呆傻。 该离开了,这里不是我们的家,也永远不会成为我们的家。 许凝和许衍达成了无言的默契。 洛阳的二程书院远在淮河以北,靠近黄河。文震孟提前写好了信函让书院接洽二人,又给二人置办了行装。许凝也很想知道母亲的家乡到底是什么样子,到底有没有她绣的铜驼暮雨和烟柳满城。 临行前,梅珩将行李利索地搬上马车,又嘱咐许凝按时喝药。文震孟则送给许衍一摞书,二人都恭敬地道谢。 车轮开始转动的时候,许凝注意到梅府大门后闪过一个红色身影。 是梅珊。 她挥了挥手,却终究还是没有喊出声音。 她在心里默念,再见。 谁知这一再见,便是十二年后的滂沱雨夜了。
第13章 平原 南北果然景色迥异。 寂寥的春天,平原一望无际,十室九空,满目疮痍,没有一点春色。 以前听父亲说,每到春天,河水潋滟,水草丰茂,如今所见,只有干涸的河道和黄昏时分成群的乌鸦。 一座快要倒塌的破庙里, 孱弱的许凝抱着奄奄一息的许衍,眼皮沉重,哭不出来。 她已经三天没有吃饭。 车夫已经死了七天。七天前,她尚且还有力气把尸体拖去附近的乱葬岗。 这天,她心如死灰。 她已经没有力气再把许衍拖去乱葬岗。或许他们会死在这座庙里。 许凝的眼神涣散,无力地抬头看着案台上残缺的泥塑佛面像。 大家都说你慈悲,你的慈悲也救不了自己。 书上说,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原来是这样的景象。 饿到极致的时候,原来人会变得平静。 她喃喃地跟许衍说:“哥,我们要死了。别怕,不疼。” 不甚清醒的许衍听完这句话,竟生出一种奇怪的解脱感。 梦里,他又回到了许家。 那年,父亲从京城述职回来,突然带回了许凝和她的母亲。 他童年的记忆大多都模糊了,但在此刻突然清晰起来,那是个苍白忧郁的女人,生得极美,像雾里的花。 听说父亲已养了她许多年。 年幼的许凝长得很像她的母亲。 小小的许凝藏在那女人的身后,警惕地望着许衍。 “叫姨娘。”许知章冷冷地对许衍说。 从麻城前往洛阳的路上,他们被贼人强夺了盘缠。 车夫也在搏斗中受了重伤,但他还是坚持着又走了二十里,来到这座破庙。 然后他死在了这里,死的时候血已经流干了。 不巧,许衍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他不止一次地说想要赶走许凝,让他一个人死。 许凝抹着眼泪不肯走。 许衍昏过去之前脑子里最后出现的景象,是某一年的春分, 他花了一天给妹妹做了个风筝。 给许凝的时候,她咬着嘴唇,脸上浮现出一抹苍白的红晕。 许衍再次醒来的时候,许凝正在给他喂水。 看到他醒来,她紧紧抱住许衍。 她说,他昏过去的那天庙里来了一个和尚,和尚说她有佛缘, 倾囊给了她所有的食物,还给她接了水。 和尚也告诉她,每天定时去隔壁镇子东面,会有官府的赈粥。 许凝还换了新衣服,她说是那个和尚送她的,甚至还留给她一本楞严经。 虚弱的许衍摸着那本半旧的楞严经,心里终于慢慢地生出了活下去的勇气。 后来,每天许凝都会外出, 带回来各种各样的食物。 有时候是馒头,有时候是汤饭,甚至有一天带回了半只鸡。 他们又在那个破庙里呆了一个月,许衍才能艰难地走动。 许衍对那本楞严经爱不释手,觉得佛法真是慈悲精妙。 又过了两天,许凝甚至拿回来了几串铜钱,说是她替镇上的富户写青词赚来的。 休整好了之后,许凝一路搀扶许衍,又走了半月,路过洛阳南面的南禅寺。 这是一个香火繁盛的寺庙,哪怕在灾荒时,来来往往的信徒也络绎不绝。 许衍决定留下,在这里剃度出家。 “我也看了几个月前的邸报,父亲的罪名定下来了。奸邪进谗,交结朋党。许家仕途已断,我心灰意冷。” 许凝哭得浑身颤抖。 许衍叹气:“他们都嘱咐我韬光养晦,光耀门楣,但我志不在此,心力已经耗干,这里……或许正是我的归宿。” 许凝凄惶地看着许衍。她张开嘴,几乎发不出声音,只是呜呜的哽咽。 许衍缓缓地从怀中掏出一封信。 “是父亲的绝笔。母亲说走投无路的时候交给卢象昇,他会妥善安置你。但听说他最近也遭到罢黜,此事不由得拖到几时去。此地往东三十里便是二程书院了,你用我的名字,大约可去先做个陪读。” 他心意已决。 许凝从南禅寺出来以后就漫无目的地走,走了两天两夜。 穿过山林旷野,她不知道饥饿,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就这么茫然地走下去吧。 一无所有了,什么都没了。 先是母亲,后是父亲,再是大娘子,如今哥哥也出家了。 许凝麻木地走,此时她觉得自己应该就是孔夫子所说的丧家之犬。 如今,要去哪里呢?天地莽莽,仍无栖身之所。 下山时,她有种头晕目眩的荒唐之感。腿上突然无力,终于是摔了。 “小心!”有人从她背后慌忙拉住她的手。 她脚腕吃痛,回头望见一双凌厉的眉眼。 是程宿。 程宿也暗暗心惊,眼前的许凝纤弱苍白,衣物褴褛,精神枯槁,宛如行将就木之人。 “伤势如何?” 许凝木木地摇头,艰难挤出一句“无妨,多谢关照。”便要摇晃着起身,但好像伤了筋骨,一时又斜斜地倾倒下去。 程宿赶紧扶住了她,说:“附近并无医馆,但可先去附近私塾,那有跌打酒。” 未等她回答,他便不由分说地将她的胳膊挎在自己脖子上,一边扶着她下山,但她两天水米未进,又走了几步,意识渐渐涣散,任由程宿的呼唤声焦急起来。 醒来时是午夜时分,她艰难起身环顾四周,是一间干净的屋子,陈设简单。她张嘴,喉咙却干涸至极,不由得又呜咽咳嗽起来。 “你醒了!”黑暗处有个人影倏忽站起来,她定了定神,这才在月光下看清。 “快喝些水。”程宿递给她一碗水,语气还有些惺忪,想必是守了她一夜。 她艰难吐息:“你怎么找到我的?” “文学士写信让我在此处接洽你二人,我已经找了你们快一个多月了。许衍呢?” 许凝虚弱地闭上眼睛。“他......出家了。” 程宿吃了一惊。 “出家......也好。你们的事,文学士在信里说了。” 许凝无力坚持,缓缓躺下。 程宿替她盖好被子,沉声说道:“不要怕,郎中来过说你只是力尽脱水之症。等过几日休息好了,我去监学处引见你。” 许凝心中生出一丝安稳,闷闷地答:“好。” 第二日,初春,惠风拂面。程宿又早早地来给她送来水饭。程宿倚在门前,饶有兴趣地微笑着看她提箸。 “这一路你可吃了不少苦,身板瘦成这样。得多吃饭!”程宿一边说,一边提剑去院中练习。 剑气如虹,吓杀一树缤纷桃花。 在此后的很多年里,许凝都忘不了桃花树下豪气万丈的程宿。 又过了四五日,许凝感觉元气已恢复了七成。程宿仍是天天来给她送饭,又怕她无聊,给她送了好些书。 经史诗赋都有,许凝嗜书,欣喜不已。 “给我这些书,你都看过了吗?”许凝问他。 “看过,皆为无聊无用之书罢了。” 许凝尚未反驳,程宿又道:“世间有用之书,唯有兵法。世间男儿有用之途,唯有从戎!” “到了洛阳,你倒是不打哑谜了。” 程宿仍是狡黠一笑:“我还得飞黄腾达给你买金钗呢。” 许凝莞尔一笑:“祝愿程兄日后为猛将,泽福社稷。” “这几日书院若有课程,我想去听课。”许凝正色道。 程宿脸上浮现出难以察觉的同情。 “我知道,罪臣之子不得科举入仕,”许凝淡淡地说。“我只为求学,不为功名。” “但人毕竟还是得为稻梁谋,不能总靠你,”许凝无奈一笑,“你看我能做些什么?” “学医如何?” 程宿摇摇头,“杏林都是世家,怕不是难以求师。” 许凝笑意盈盈。“那我立志学阴阳方术。” 程宿哭笑不得:“旁门左道,实在不足学也。” 许凝却定了心神:“旁门左道若能也以匡扶天下为正道,我就当学此术。” 程宿不由哑然失笑。
第14章 二程书院 洛阳城早已不复汉唐古都的辉煌,只是河南府的府城所在地,但却有着一座富甲天下的藩王府——福王府。 福王府的主人,就是神宗皇帝最宠爱的儿子——朱常洵。 福王府在城南,二程书院则坐落在洛阳城东。 二程得名于北宋理学大家程颢、程颐兄弟,他们在洛阳伊川讲学传道,开创了理学先河。 书院背靠邙山,西临浩浩汤汤的洛水,占地十亩,山水相依,规模算得上相当宏阔。 书院两侧层峦叠翠,苍松翠柏,古木参天。几处清泉潺潺流动,汇成小溪,蜿蜒曲折,宛如玉带环绕。 门旁有一副对联:洛水西来,洙泗渊源学宗海;奎峰东峙,泰山气象耸文峦。书院西洛水长流,书院东魁星阁高耸。 今日与徐炳徐监学约了见面,许凝屏气凝神,早早整理了衣冠,在书院门口等待徐监学。 不一时见了面,徐监学人约摸四十多岁,眉目宽和,蓄着约半尺的美髯,身着一件蓝靛袍。 二人互相行礼,免不了互相寒暄一番,徐监学便领她熟悉书院的布局。 书院布局严谨,古朴典雅。正房、讲堂、藏书楼、宿舍错落有致,雕梁画栋,正房气势宏伟,屋檐翘角,飞檐凌空。 照壁上书“伊洛渊源”,拾级而上,门房三楹,建筑依山而建,三进院落,最高峰为云浦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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