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香囊上绣了一朵并蒂牡丹,花纹繁复,十分精巧,一看就是费了不少功夫。 许凝一边暗暗赞叹这香囊的绣工,一边感到十分为难,不知如何拒绝。 梅珊扯着许凝的衣袖哀求:“好妹妹好妹妹,明日就是许衍哥哥回来的日子,刚好我哥这个月不回来,你就帮我这一回......” 禁不住这番哀求,许凝叹了口气,只好答应了她。 次日中午,趁着许衍回来后正独自在书房练字,许凝偷偷把香囊拿给了许衍。“这个......梅珊送你的。” 许衍一怔,放下笔沉声道:“这不合礼数。你不该转交的。”又叹了口气,还是收下了。 口嫌体直吗这不是,许凝暗暗想着。 回到自己的房间,许凝觉得自己心情久违地明媚起来。 她兀自沏了杯清茶,推开红木轩窗斜倚着赏那一片玉兰花。 少女心事如春光一般珍贵,许凝想起来前世自己的少女时光,也偷偷暗恋过班上的男生。 那所年久失修的初中印象里脏乱且喧闹,只有那个男生是灰败青春里一抹可贵的彩色,只是如今连他的名字和脸都一并忘记了。 喝完茶,又给梅漪然煎了药喂下,许凝本想小憩一会儿,却直睡到了天色大暗。 睡意朦胧中听到院外人声嘈杂,看梅漪然仍然沉沉地睡着,许凝披了件衣服好奇地往院外走。 有个仆妇拦住她,低声说:“小姐还是呆在屋里不要走动了。听说许公子和我们家小姐偷情,被大太太发现了......大太太正在大发雷霆呢!” 许凝的困意瞬间消失了。“到底怎么回事?” 仆妇有些难为情,“我听园子里的人说,一个时辰以前,大太太去花园赏花,无意间在石山看见许公子和我们家小姐难舍难分......小姐好像还衣衫不整的样子......太太气昏了头,还打了小姐一巴掌。” “什么?梅珊......不可能......”许凝喃喃。 仆妇的脸色有些奇怪:“不是我们家大小姐,是我们家二小姐。” 怎么是梅瑾? “我必须去找大太太问个清楚。”许凝容不得细想,直奔上房。 刚到上房,许凝就看到了跪在地上的许衍。他身后还站着三个护院的彪形大汉,死死按着许衍的肩膀。 罗夫人端坐在榻上,脸色发青,怒目圆睁。梅瑾斜斜倚在塌上,神情空洞,脸上的指印清晰可见,梅珊则瑟缩在墙角惊恐未定。 “舅妈,”许凝调整呼吸,不卑不亢地行礼。 看到许凝,罗夫人怒极反笑,“这不是许家的小娘子吗?看看你哥做的好事!” “这二人嘴巴倒是严,半个时辰我不管问什么一个字儿都不说!”罗夫人显然已经是气急,将手边的茶盅摔了个粉碎。 “太太先别动气,急火容易伤身。我哥和梅瑾姐姐素来都是知礼的人,咱们细细问了就是,应该是个误会。” 许凝稳了稳心神,走到梅瑾身边,柔声道:“姐姐,太太素来宽厚,无论如何都有转圜的办法,你只将发生何事原原本本说出来即可。” 梅瑾眼神仍旧空洞着,语气仍是冷冷的,几乎是一字一句: “许衍,轻薄我。对我,欲行不轨。” 这几个字如同惊雷在每个人的耳边炸响。许衍原本低垂的头猛然抬起,眸子里流露出难以置信的愤恨,死死盯着梅瑾。 罗夫人涨红了脸,指着那几个大汉怒吼:“给我打死这个腌臜货!” 梅珊立刻冲来抱住罗夫人,痛哭流涕:“娘!许衍哥哥不是这样的人!” 许凝哀求许衍:“哥你说句话,我相信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难道还有女儿家拿自己的清白来诬陷他的?” 许衍却仍旧不说话,脸色苍白如纸。几个大汉不由分说就开始对许衍拳打脚踢,单薄的他毫无还手之力,瞬间被打得昏死过去。 情急之下,许凝死死抱住其中一个大汉的腿,却也被踹了一脚,登时五脏六腑剧痛无比,吐了口鲜血。 挣扎中,一个香囊从许衍的衣服中滚落出来。本能地,许凝奋力抓住香囊撕开,一方纸片飘然落下。 “别打了!”许凝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夫人,您看看这个再做决定。”她忍着腹内剧痛,颤抖着将纸条递给罗夫人。 罗夫人顿了一下:“先住手。” 展开纸片,是两句漂亮的簪花小楷,一看就是梅瑾的手迹。上头赫然写着: 静里有亲同对月,闲中无事独看花 酉时一刻花园候君 背面则是许衍的笔迹:居傍侯门只为读书求学,还君香囊,厚谢思量。 显然许衍是要把香囊送回的。 梅珊仿佛明白了什么:“我送给哥哥的香囊里明明什么都没有......梅瑾偷了我的香囊......塞进去了这页纸。” 她失声喊道:“梅瑾你真卑鄙!求欢不得就诬陷他!” 罗夫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梅瑾浑身颤抖,喃喃重复:“不是......不是我写的......” “这可抵赖不得!”梅珊咬牙切齿,“你还说他轻薄你,我看明明是你自己恼羞成怒,撕破了衣服倒来栽赃他!”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 “我怎么生出你们这两个贱浪货!小小年纪不学好!”罗夫人牙齿哆嗦,浑身发麻。 梅瑾却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破罐子破摔一样,声音仍是冰冷: “我就是贱,衣服是我自己撕的。他什么都看见了,没被打死就该娶我,反正我也嫁不了别人了。” 空气陷入死亡一般的沉默,几个下人从来没听过这般大胆泼辣的话,都呆住了。 “好好好,”罗夫人额头青筋暴起,又恨又气,“为了个穷书生,你竟然作践自己到这种地步!” 梅珊几乎失控地扑向梅瑾,死命扯她的衣服和头发:“你个娼妇,你个娼妇!” 许凝拼命拉住梅珊,觉得今日种种有种不真实的荒谬。 她转头又恳求罗夫人,“舅妈,此事莫急,咱们都别逼瑾姐姐,从长计议,毕竟府里两位小姐的名声也重要。” 罗夫人却反常地大笑起来:“瞧瞧,瞧瞧许家小娘子说话多么周全!” “梅珊梅瑾!你们知道我给你们寻好亲事费了多大力气吗?你们本来要嫁去高门大户做富贵清闲娘子的!” “那穷酸的许知章虽然死了,但看来他的两个好孩子却想把我们偌大的侯府鸠占鹊巢了!”罗夫人面目狰狞。 怒火从许凝心头迸发出来,连周身的血液仿佛都沸腾起来。 她摇摇晃晃地努力站直,正想辩驳,却猛然吐出一大口鲜血,身子软了下去。 “嫂子......是要杀了我的两个孩子吗!” 昏过去之前,她模模糊糊地听见门外梅漪然越来越近的哭声。
第12章 代价 许凝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天后的中午,春色透过窗棂绕进房间。 “我想喝水。”她微弱地喊。 “水在这儿,别急。”一双宽厚的手递过来碗水,许凝努力抬头辨认,竟然是梅珩。 喝了水,许凝躺下,觉得腹中仍是翻江倒海的剧痛。 “......许衍怎么样了?” “没事,已经醒了一天了。他只是皮肉伤。”梅珩声音不忍。 “那我娘呢?” “她不太好......可能是看到你们两个受伤,受了刺激,神志有些不清。” 许凝挣扎着要爬起来,被梅珩强行摁了回去,“你的伤比许衍还要严重,是脾脏受损,千万不可妄动!” 许凝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哥,你带我去看看我大娘子,我好想她......” 梅珩叹了口气,用被子将许凝紧紧裹住,让她一只手臂搂住他的脖子,抱着她穿过连廊去看梅漪然。梅珩看着怀中脆弱柔弱的许凝,甚至觉得自己是在抱着一盏易碎的白瓷瓶,下一秒就会破碎崩裂。 屋内仍是烟雾缭绕,梅漪然双眼紧闭躺在榻上,身边坐着默然无语的许衍,头上和胳膊上都缠着厚厚的绷带。 文学士也撑着杖立在旁边,神情悲怆。 许凝盯着梅漪然的脸,心下知道她的死亡已经临近。 三年前芸娘离世的时候,也是这样脸色发灰。 “姑姑,我把许凝带来了。”梅珩轻声唤。 梅漪然艰难地睁开眼睛,枯瘦的手抚摸着许凝的头发。 “我已经大限将至......今日跟你们说的,应该是遗言了。珩儿是好孩子,听听也无妨。” “我后悔把你们二人带回麻城......让你们遭受不白之冤......娘没用.....” “梅家如果呆不下去,文学士说......咳咳咳......你们可以去洛阳的二程书院,毕竟许衍的功名重要。” 她从怀中缓缓掏出一封泛黄的信,“你们的父亲给你们留了信。你们走投无路的时候,去找卢象昇......记住,一定要是走投无路的时候。” 梅漪然流下两行清泪。 “我犯过几个无法挽回的大错......十八岁的时候......在春秋学社,我痴迷李贽学说,一心恋慕冯梦龙,与他私定终身,落得个声名狼藉。等我醒悟时为时已晚,在麻城无人敢娶我。当时,文学士对我一片冰心,我却不忍败坏了他家的名声。后来,我才嫁给了在外求学后归来的许知章。嫁给你们的父亲之后,我打算一生一世爱他敬他。 但是看他把芸娘带回来,我妒忌得快要发疯......好像是鬼迷心窍,芸娘生病的时候,我换了她的一味药......谁知竟然害死了她,因为报应相公才死于非命......我对不起凝儿......我太贪心,什么都想要。”她重重咳嗽起来。 许凝如坠冰窟。 文震孟的神色哀伤得要滴出血来。“你何苦呢......你何苦呢?” 许凝看着眼前这个备受半生精神折磨的女人。对许凝的好,几分是爱意,几分是愧疚,许凝已经不想去分辨。 梅漪然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窗外似乎开始下雪,呼啸呜咽的风声穿过走廊。 许凝无端地想象着很久以前的梅漪然。 十八岁的她才女声名远扬,大胆热烈地追求自己心中所爱。 从这样的女子,变成仅仅因为容貌就谋害妾室的妒妇,需要多久? 当她第一次为了自己身体的不完整而感到羞愧之时,当她第一次把生活的重心转变为赢得男人之爱的时候,她就已经必然要走上世间所有女人的路上去。 许凝觉得透入骨髓的寒冷。 那我呢?我也会重复每个女人的命运? 不。我不要。 我要生而为人的权利,我要来自他人的尊重,我要自由,我要看清这个社会运行的逻辑,我要明白它将如何崩溃又该如何重建。 我要最大限度掌控我自己的人生,不要被骗,不要被啃食掉,不要掉进被精妙设计过的互害境地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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