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牡丹是俗物,但书院却种满了牡丹,花丛层层叠叠,争奇斗艳。 这是暮春的洛阳,满城尽是杨柳繁花。和春秋只在倏忽之间的麻城不同,这里的春天漫长而温柔。 许凝深呼吸,恍惚间觉得,自己的人生,可以有新的开始。 “你可知三友轩是哪三友?” 徐炳领着许凝来到一处简朴的轩房,房中挂着三幅画像。 许凝拱手:“弟子不知,请监学明示。” “五十年前,阳明亲传弟子尤时熙西川先生在二程书院讲学, 三十年前,西川弟子孟化鲤孟夫子,也就是云浦先生,也在此讲学,名振北方。 三友轩即为阳明先生,西川先生和云浦先生。话说起来,如今的南京兵部尚书吕维祺,就是云浦先生的弟子。” 许凝了然:“也就是说,北方王学文脉,尽在这二程书院之中了。” 徐监学抚髯点头,斜睨许凝,流露出赞赏的神色。 淡淡焚香缭绕,许凝定睛看了三幅画像许久。 她读过,云浦先生在京师为官几十载,归家之时却半分财产也无,只余得毛驴一头。 有诗云:不见孟公宅,数椽风雨颓。犹闻携一仆,燕地骑驴回。朝看石藓碧,暮看石藓碧。有心碧外云,常留万倾白。 “古人云:南人之学,清通简要;北人之学,渊综广博。弟子不才,在南方颠簸流落千里,求学心切,但终不得其法。只愿潜心修学,求渊综广博之真知。” “好,好,好!”有人在门外拊掌大笑,掀开竹帘大步跨了进来。来人身量不高,浓密横眉下是凌厉如电光的一双眼睛,一身水色道袍,腰间挂一葫芦酒壶,颇有些侠肝义胆、嫉恶如仇的江湖气质。 徐炳向许凝介绍:“这是书院老师江陵先生。” “小生许衍,字世贞,见过夫子。”许凝拱手。 “不敢当不敢当,不过一破落俗人罢了。”李江陵笑着摇头。 “你便是文学士介绍来的许公子吗?” “是。”许凝暗暗定了定心神。初用许衍的名字,她还不太自然。 “适才我听公子之言,公子定是博览群书。” 许凝赧然,低下头。“弟子愚钝,只能下些笨功夫。” “我看公子资质不错,不宜妄自菲薄。大后天隅中,我在讲堂上课,公子可务必要来啊!” 徐监学笑骂:“又要赚学生上你的梁山了,不愧是呼保义!” 李江陵慨然:“我只有了豹子头林冲,小李广花荣,还有个智多星吴用,这才多大个梁山。” 徐监学又道:“许公子既然好生样貌,跟了这泼皮师傅,就得做他的浪子燕青也!” 许凝正色诙谐道:“若没有玉麒麟,我这浪子燕青的名号可万万认不得。” 二人捧腹大笑。 许凝心下哭笑不得,这书院的二位还真是有趣。 “公子日后住哪儿?学舍还有空房。”徐炳亲切了不少。 “我……每至夜半常有咳疾,恐惊扰了同窗,正在寻他处租住。”许凝做出为难的样子。 徐监学思考片刻:“书院北有一处屋子,是多年前的书库,不过自从藏书阁建起来后就废弃了,若公子不嫌弃可去长住。” “那新建的藏书阁如此宏伟,敢问是哪位乡贤士绅出资建造的呢?” 徐监学和李江陵不自然地对视:“福王殿下。” 许凝知趣地闭嘴,朱常洵的荒唐无度她是早有耳闻的。这等的浩大工程,比起他搜刮民脂民膏得来的万贯家财,无疑只是沧海一粟。 既然能赚得生前身后名,他又何乐而不为呢?不过目前看来,这书院并不以福王为傲,倒显得有些讽刺。 书库在书院后的北山畔,与书院隔着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水。 四周桃花树环绕,清幽僻静。 不过书库内果然简陋破败,光是蛛网和朽烂的书架就占了半个屋子。许凝洒扫修缮了整两日,才将将整理出一间空屋子。 本来打算用门板对付一下当床,程宿不知从哪儿搜罗来一个绣床,又将一些尚完好的书架拆解,重新拼合做成桌椅。 “你什么时候学的木匠活?”许凝放下扫帚,大为困惑。 程宿只狡黠一笑:“我聪明,所以什么都会。” 许凝白他一眼,挽了袖子,拿出手帕给他细致地擦汗。 天色将晚,总算是布置得像样了。二人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地躺在屋前的草地上看绛红色的天幕。 微风拂过,吹落一树桃花,落英缤纷,随着波光粼粼的河水缓缓流动。 “我看你这里真算是个世外桃源,屋前有桃树还有河水。”程宿叼着根狗尾草,侧头看她。 许凝闭着眼打哈欠:“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程宿挪动着靠近她,甚至看得清楚她脸上桃子一般的绒毛,失神地喃喃道:“天天之乎者也的……” 许凝没回答他。她已经睡着了,发丝在风中轻轻吹动着。 夜深了。许凝被热醒时,发现自己躺在绣床上,而程宿正四仰八叉躺在屋外的桌子上酣声阵阵。 许凝摸着被汗水浸湿得透透的衣服,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盖的竟是冬被。 她想象着程宿小心翼翼地抱起她放在床上又为她严严实实按好被角的样子,又气又好笑。 实在是热得快爆炸了。 她蹑手蹑脚下床,悄悄拿起一件干净衣服,瞥了一眼睡得正死的程宿,飞快奔向门外的河水。 许凝顾不得许多,几乎是一个大步滑进河水。毕竟不是初春,河水流速很慢,恰到她的齐腰深。 许凝长长舒了一口气,在月光下痛痛快快洗了个冷水澡,全然不知背后程宿晦暗潮湿的目光。 等她穿好衣服悄悄经过程宿时,他仍是鼾声阵阵。 次日清晨,许凝刚睁开眼,看到程宿收拾好了行装,正在挽发髻。 “你什么时候醒的,也太早了吧?” “这两日我不在,你有小事就先找书院的柳翠姑娘,我已经打点过了。大事等我回来再说。” “你去哪儿?” “我约了个练功师父在伊川……”但程宿的声音已经渐渐远了。 许凝躺在被子里,有些气恼,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恼些什么。 自从那件事以后,她就再也没有了安全感。只有看到程宿时,才会不那么提心吊胆。 我究竟是怎么了? 许凝掬了捧水,闷闷地洗了把脸。 我不会是喜欢他了吧? 许凝一哽。 喜欢一个人也很正常,毕竟他那么照顾我……不对,如果因为照顾就喜欢,那就不叫喜欢。 她心烦意乱得想给自己胸口一拳。摸到胸口才惊觉,不好,身体正在疯狂地发育。她已经忘记这件事很久了。 许凝已经十四岁了。再过不久,她就再也无法伪装男人,许衍的身份也将作废。 不行,不行。许凝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 身体的变化尚且可以用裹胸掩饰,其他特征却是怎么都瞒不住的。 青春期的女生最容易发胖,那就得严格控制体重,不然脸部圆润柔和的轮廓也会出卖她。 要做男人,还得长高,就得多骑射,吃肉。
第15章 梁山 这日,惠风和畅,柳絮纷飞。许凝早早来到讲堂,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梁山聚义”。 李江陵手持一柄羽扇,眉飞色舞地介绍:我院之办学,聚图书,罗俊义,四方之士闻风负笈,陕、渑、嵩、永、洛、秦、晋,无不联翩而至也。” “豹子头”名叫李蛟桢,洛阳嵩县人,与李江陵乃是远房亲戚。其人二十上下,果然生得豹头环眼,孔武端方,声如洪钟,望之令人生畏。他曾祖父乃成化进士李兴,精通地理之术,曾参与卜选十三陵之泰陵。李氏一族家风俨然,自李兴至今已出了六名进士,无不是清廉善治的良臣能吏。 “智多星”名叫韩四维,也是洛阳嵩县人,温文尔雅,谦和矜贵,为人机敏。听闻韩家乃巨富之家,但不知其做何营生。 “小李广”名叫黄鼎,竟是许凝的同乡麻城人。其人十七八上下,唇红齿白。水浒传里写花荣“齿白唇红双眼俊,两眉入鬓常青,细腰宽膀似猿形”,又加上他确实擅长骑射,赞诗显得尤为贴切。黄鼎家境贫寒,父母俱亡,有一兄长在洛阳城中任职河南府通判。 几人一一介绍过,正好到隅中。其他学生也鱼贯而入,陆续入座,许凝有心数了数,此处上课的,总共约有三百人。有些人还提着行李,显然不是在书院宿舍居住,想必这书院的束脩对于普通人家也是不小的负担。许凝暗中叹息:如若不是文学士推荐,许衍想必万万没有机会在此地读书。 今日李江陵讲万历二十六年的殿试题——问帝王之政和帝王之心。 许凝忍不住腹诽:这不就是高三的真题复盘? 黄鼎见她皱眉,悄悄凑过来说话:“我也讨厌这种颂圣题,偏偏年年考。” 许凝叹气,一边研墨一边悄悄说:“投其所好罢了。” 一个纸团飞来,正中黄鼎面门,打碎了两人的嘀嘀咕咕。 江陵先生一改刚才的和蔼诙谐,对两人怒目而视:“说什么呢?” ……天底下做老师的,果然都有两副面孔。 熬了两个时辰,好不容易下课,许凝做了整整一沓笔记——李江陵如果生在21世纪,绝对是新东方的王牌讲师。其鞭辟入里、引经据典一气呵成,许凝佩服得五体投地。 许凝屏气凝神,坐在座位上复习完毕,勾画出疑问,打算前去江陵先生书房问询。 到了书房门口,却看见“豹子头”“智多星”“小李广”已经在书房之中,三个人都听完了教诲,正在奋笔疾书——自己确实不算勤奋。 李江陵哈哈大笑,“来来来,燕青贤弟!只要求学若渴,都是梁山好汉!” 所谓梁山聚义……竟是这几位好学之士的小小学社。 几人问毕,又激烈讨论了一番,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太阳西下,都觉得腹内空空。 “许公子在吗?”门外传来怯生生的女孩声音。 许凝开门,来人是个约摸十五六岁的女孩,打扮利落,清丽可人,头上没有发钗饰物,只插了一朵玉兰花,更显得雅致脱俗。 “我是柳翠,程公子让我今日转交给你五根墨条、两方砚台、三本新出的剧文和一包银丝酥。”柳翠好奇地打量着眼前俊美但似乎有些阴柔的少年,又想起身材高大的程公子似笑非笑的暧昧笑容——不会……是断袖吧?想到此处,柳翠不由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客气两句就快步走开了。 “哦……那所谓的程公子是我在洛阳的远房表兄。”许凝拿着包裹,尴尬地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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