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春雪 湿润冷冽的风划过仲钦英武坚毅的脸。 他十四岁了，个头已经快赶得上卢象昇，灵巧敏捷得像山间的小鹿。 听从杨陆凯的建议，他选了一杆红缨长枪作为自己的武器，除了学经义诗文，就是整日带着弓箭在勋山上四处跑马。 偶尔在雪地里碰见了野鸡或者野兔，他便果断抽出箭来射杀，带回府中给许凝煲汤。 这日傍晚，他从北山上打猎下来，左手拎着两只兔子，右手提着装满了野山菇的搭裢，从密林之中满心欢喜地走向春雪楼。 但春雪楼下隐隐有女子的哭声，他心中不忍，放慢了脚步，隐入几株松柏之中。 他还看到了……惊慌失措的副将张岩。 宋怀云流着泪，声音又气又急：“将军以为，奴家一介无人倚靠的寡妇，年岁又大，对将军的求爱，一定感到受宠若惊是不是？” 张岩羞愧得几乎要钻进地里。 “娘子……啊不，宋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 “您嘴上虽这么说，心里一定是觉得我本是配不上将军的！” “真的不是……”张岩已经失去了平日里的稳重，此时慌得脸色涨红，连脖颈处都青筋暴起，双手紧紧攥住腰间的苗刀。 “将军若无意轻薄，为何不差人先问问我的心意？为何竟敢私自拉我一介女子至这僻静野地？” 张岩此时自杀以证明心思清白的心都有了。 “鄙人一介莽夫……不懂礼节……实在是冒犯，我给先生赔罪……” 宋怀云眼睛通红，白皙水嫩的脸上尽是泪痕，声音恢复了沉稳持重。 “此事将军不仅于礼不合，于情更不合。将军置我于何境地？” 仲钦听得皱眉。 张岩虽在战场上陪卢象昇拼搏厮杀多年，但他读过书，心思缜密，平常人家的女子他是万万看不上的，因此年过三十也未曾婚配。 一朝在水佳胤女儿的笄礼上见了宋怀云，他魂都丢了——当日他反驳顾显，是因为他的眼睛压根就没看过许凝，全长在气质脱俗的宋怀云身上了。 等回了府衙几天后，顾显看他魂不守舍，立刻想出个馊主意来。 “我打听过，那宋娘子年少时候家道中落，嫁了个秀才之后两年，她男人就暴病而亡，因此她才不得不出来抛头露脸，挣些银子养活母亲。” “将军今年三十一岁，那宋娘子二十六岁，正是相配啊！” 顾显一拍大腿，灵机一动。 “我去打点水提学家的嬷嬷，就说我家也有个八岁的女儿，让宋先生看看有没有读书的天分，你就在春雪楼等着，借此表白心意！” 张岩一时被冲昏了头，激动不已，这才有了方才一幕。 仲钦转念一想，明白一向沉稳寡言的张岩定是被顾显坑了。 他悄悄从小路骑着胭脂飞奔下山，回到署衙之后立刻将此事告诉了许凝。 许凝听了哭笑不得。 媛贞快九个月了，胖乎乎的小手兴奋地招呼着仲钦。 仲钦熟练地从摇篮里抱起妹妹，笑呵呵地蹭她的脸。 三月了，气温仍然很低，许凝给她穿得厚厚的。 媛贞长了四颗牙，咿咿呀呀地每天要人抱，粉雕玉琢的小团子，仲钦看着她柔嫩的脸，总无端地想起元宵节的花生馅汤圆。 庭院里的桃花和梨花花瓣飘落如雨，氤氲着清甜的芳香。 许凝揉着太阳穴想宋怀云的事情。 是个心气高的女子，许凝暗暗敬佩。 她深深叹气，张岩这事……做得太莽撞、太没有礼数了。 她看向仲钦，苦笑道： “这是惨痛的教训，仲钦以后若是喜欢上女孩，万不可如此莽撞。” “我可能……看不到你成亲那天了。” “以后……要敬重女孩，敬重你的妻子。” 她语重心长地说：“熟悉会滋长轻视。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小人也。只有敬重，才能赢得别人的心。” “扩大地来看，敬字本身就是一种面对生活的态度。” 她徐徐地开始讲述。 “敬”本身不只是表面上的态度尊敬，更是一种专一的精神状态。 “敬是闲邪之道。闲邪存其诚，虽是两事，然亦只是一事。闲邪则诚自存矣。” 这里的“闲”是防卫的意思。“闲邪则诚自存”，是真正意义上的易简之道。 把不正的东西清除掉，正的东西自然而然就出来了。 社会生活中的“过”或“不及”通常是用“礼”来规范的，而真正的“礼”一定是与自然秩序相一致的。 敬既是闲邪之道，那么如何理解“敬”呢？ 程子说：所谓敬者，主一之谓敬。所谓一者，无适之谓一。 “主一”就是精神凝聚专一的状态。 当然，光讲专一显然是不够的。一心一意地就爱赌博，一心一意地就是好色，也是专一。 所以，程子进而讲：“一”是没有任何具体对象的情况下，内心保持收敛、整齐、专一、纯净的状态。 “主一无适”，就是没有任何对象和方向的精神凝聚、炯然在中的状态。程颢说：“心要在腔子里。” 与“心在腔子里”相反的就是心不在焉，心全然不在此处。把心收到自己腔子里，就是“主一无适”。 “敬”把个人还原到恰当的位置上去。往往越是沉迷于自我的人，越不幸福。 自我观念太强的人得失心就重，患得患失，永远在煎熬中。凡事出于公心，再焦虑也有限。 “敬”这个字如同点雪洪炉，一切纷扰都能消得净尽。 仲钦若有所思地点头。 ---- 加班加的我……醉了 给读者太太们磕头。
第159章 标兵 一个桃花落尽的日子，许凝向水佳胤说明了办女学的想法。 水佳胤沉默半晌，问了一个问题：“收多少学生？” 许凝深吸一口气：“三百。” 水佳胤神色复杂：“三百童子，至少要十五个教谕和看护。” “钱从哪儿来？” 许凝冷笑：“本官去跟乡绅们要。一年一千两银子，够雇十五个秀才吗？” “够是够了……但只怕诸多不便。” 水佳胤沉声娓娓道来： “其一，女童们也是劳动力，庄户人家不愿意让女子们学这些玄之又玄的经义，更愿意让她们早早干活做饭； 其二，勋地大一些的女孩儿，十一二岁便被许配出去挣彩礼，十三四岁就已经生子； 其三，便是下官能找来这十几位愿意教女子的秀才，他们想必只愿意教女孩儿们女德女诫。” 府衙内焚香缭绕，许凝在纸上写下水佳胤的这几个问题，沉吟半晌。 “其一，先从八里村的东大乘教徒们开刀，就说若不愿意送家里的适龄女童来上学，便将家里的大人下狱论死；若一家出一名女童，便可罪减一等。” “其二，婚嫁之风气恶劣，时常闹出人命官司。从此本府女子十七岁以下的婚事，皆为无效。举报者，去各自县衙领赏。” 她声音狠厉：“溺毙女婴者，八十杖。” “本府特产是柑橘和胭脂米。那些庄户人家种植的，基本也都是这两样作物。来上学的女童，不仅要教她们经义，也要教她们农务和算术。” “今秋收粮时，家中有女童在女学上学的，柑橘每斤在收购价格上多加二厘银子，胭脂米多加一厘银子。” 她重重咳嗽起来，半天才捂着胸口平息了呼吸。 “……秀才们不中用。让宋怀云去文昌阁选一些中用的人。” 水佳胤露出惊异的神色：“宋先生……” 许凝扬唇苦笑：“本官抢了大人家的闺塾师，大人可有怨言？” “下官……不敢。” 水佳胤心中百感交集，深深叹气。 这位巡按御史，确实是干实事的，雷厉风行，恩威并重。他突然生出些莫名其妙的惭愧来。 朗月高悬。江水浩渺，水面上笼罩着一层白纱一般的薄雾。 一叶轻舟正顺着江水南下，两岸重重叠叠的密林之中，传来鹧鸪空灵幽怨的啼鸣。 卢象昇从商洛剿匪回来，小臂和腰上又多了两道刀伤。 他瘦了不少，神色无比疲惫。凌厉沉峻的眉眼浸透了哀伤与痛苦，骨节分明的大手紧紧握住那柄长刀。 这一个月来，他跟着洪承畴深入秦岭，几乎一无所获，还被埋伏的义军所伤。 他亲眼看到，浩浩汤汤的义军海洋之中，有装备齐整的明军。 荒谬……但也说得通。 强行征兵，又不发军饷，只会逼得新兵们也加入义军。 这是场奇怪的战役——双方人数相当，甚至没有多少伤亡，但是明军越打越少，义军却一天天壮大起来。 风吹过他散乱的鬓发和胡茬。 他下定决心，要大力建立起直接受自己掌控的标兵。 明代标兵是文官武将等直辖军队。 明代中后期，许多督抚纷纷建立起标兵，以强化自己的军事地位。 起初，明代巡抚及陕西、宣大总督并无直辖的兵马，受其节制的总兵将领们有时也未必听命，调兵遣将也未必如督抚所愿。 这在战事紧张之时，就会贻误军机大事，而督抚往往要承担贻误军机所带来的后果。 所以从督抚的角度，建立嫡系部队就成为迫在眉睫的事情。 他在疏请置设郧阳主兵时称：“臣昔备兵大名，尚有马步快壮千二百人，独郧兵止于五百。” 意指他任大名兵备时，曾有部从“马步快壮”1200名。 虽然1200人属于民兵范畴，但由于归兵备直辖，也可归入标兵之列。 卢象昇任大名兵备时的两则书信也写道：其一，“今南北之贼为重兵所驱，俱聚于辽、顺、乐、平诸处，邢河一带到处可忧。不肖昇止率标兵步骑千余，身探虎穴”； 其二，“不肖昇标下官兵无多，今陆续调至邯郸矣”。 郧阳虽位于湖广行省内，但由于它地理位置十分重要，郧阳抚治辖区包括楚、豫、陕三省之部分区域，郧阳抚治和湖广巡抚并无行政隶属关系，它们之间是平等或近似平等的关系。 郧阳抚治同样设有标兵。郧抚标兵始设之时间，据《郧台志》载：“（标兵）镇旧无之，有之自裴公。” 《郧台志》还对郧抚总镇之标兵数额及其来源有详细说明：“总镇标兵 郧阳府：郧县六十名，房县六十名，竹山县六十名，郧西县六十名，上津县六十名，以上共计三百名。万历十六年，都御史裴公奏，将五县民兵改隶标兵，分班听中军官操练，每班一百五十名半年一换。” 结合《郧台志》的史料，可以判断，裴应章之疏请应得到了明廷批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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