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站在簇拥他的人群当中,看穿一切的,凉凉地笑。
第三十章 故人归 赵蘅后来回忆起这一年,几乎想不起傅家是如何熬过去的。 公公自那之后一病不起,久了,连清醒的时候也少。婆婆每日要汤要水地伺候着,自己也累得病了一回,治家的事只能完全放给赵蘅。 对内,是赵蘅裁减开支遣散下人,把家事重新运转。对外,是玉止想尽办法周转资金,千头万绪一手拉了起来。 夜里两个灯下算账,永远是东挪西凑,填完一个窟窿,还有一个窟窿。早上睁眼,进入脑中的就是这一串数字,那一串数字。 以玉止的身体,现在连病倒都奢侈。赵蘅看在眼里,总想为他再多分担一些,他却只说不要紧,“你嫁给我,本来已经够苦了……”放在心头上的人,总会觉得亏欠,总觉得心疼。 赵蘅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他手是凉的,脸颊却是热的。“你要明白,我要的从来不是被养在家里让你替我遮风挡雨。我需要的是可以站在你身边,有风有雨陪你一起承担。” 桌上一点小小的烛火,亮着一团小小的光,刚好把两人包围其中,房间就成了一只小小的船舱。他们是飘在风浪上两个相依为命的人,任浪头把他们打到哪里,身边只要有这个人在,心底就觉得还有一口气。 十月,秋菊凋零的时候,终于有了一件好事:廖南星回来了。 当时赵蘅正和婆婆一起替敬斋调理汤药,见薛总管从外面急急跑进来,口里喊着这个消息,大家一时都大为惊喜。原本都以为航船至少还要一年回途。 “玉止呢?”赵蘅马上问。 “少爷已经去渡口接人了!”薛总管抹了一把脸上的汗。 “阿弥陀佛!”芳仪用手抚着胸口,长笑道,“如此一来,咱们总算也能喘过一口气了。老爷,你听到没有?” 赵蘅和玉止昨夜还说起,眼下还有十几万两的缺不知如何是好。翻来覆去半夜,怎么想怎么头疼,不料今天就云开日出,掉下这个好消息。看来果然像玉止说的,甘苦常从极处回。 一家人欢欢喜喜张罗着摆下宴席,连敬斋也在芳仪伺候下换了身衣裳。一方面都为南星归来而高兴,一方面也为钱的事终于有了着落,哪怕南星此行是空手而归,至少还有二十万本钱。 等到傍晚,一直不见玉止回来。 赵蘅心焦起来,天又微微下雨,便让婆婆留在家里,自己撑了伞,往码头去。 到了半路,却见冥雾中浮出来一个人影,脚步蹒跚,眉目惨淡。 她不由站住脚,没料到会先见到这个人。 那双总伶伶俐俐斜挑起来的眼睛此时微微垂着,被雨雾打湿,结着细细的银色水珠,一抬眼,无尽的悲伤哀怨。 “红菱……” 赵蘅原以为会看到破浪而来的一只只朱漆高帆大船,停在浩渺江波之上,那个总是一边阔步一边朗声大笑的男子带着船手迎面走来,正如他离开时的意气风发。 而现在,没有高船,没有随从,没有廖南星,只有孤零零从雨雾中走来的消瘦女子,和她怀中紧抱着的一只陶灰小罐。 赵蘅被一种意料之外的认知砸中了,她怔怔看着那只小罐,才想到什么,将目光转向红菱身后看起来陡然憔悴的玉止脸上。 廖南星的船沉了。 团队行到南海时遇上了连续十几天的风浪,越飘越远,最后大船触礁进水,小船直接被巨浪拍得粉碎。 红菱擅水,好不容易从水底把廖南星拽上来,乘着海浪往岸边去,结果又一个浪头从身后扑过来,把两人打到礁石上去。 廖南星拿身子替她挡了一下。 死之前他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糟了,傅家的钱还不了了。 一句是对她说的:那副红珠耳坠,往后别一直戴着了。 红菱守着他在礁石上熬了一夜,她醒来后,风浪停了,他也不见了,茫茫海面,只有她一个人,和留在她手上一片衣角。几天后,她被路过渔民所救。 整个厅上默然无言,就连公公和婆婆也怔忪。 红菱道:“我在水里捞了几天,只捞回来一些珠子,都在这了,剩下的都已沉到海里去了。他说过,剩多少都要还给傅家。” 玉止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身子说不出话,突如其来的打击给身体带来急剧动荡。赵蘅慌忙去扶,被他一把抓住手,五指如树枝般无意识掐住了她,手背青筋浮现,连指尖都颤抖。 直到那天晚上,玉止始终望着天花板,彻夜不眠。 廖南星没有尸体,红菱的小罐里只有他一片衣角。傅家找出他曾经的衣冠,安置了一口棺材,再派下人随红菱护棺回乡。 临走那天,路边芦花结着白露。赵蘅在亭里问她:“葬了他后,你打算怎么办?”她记得廖南星说过红菱无依无靠,常年随他在船上生活。 红菱始终抱着那只小罐,望着路旁白苍苍的芦花,曾经映山红一样爽辣刮脆的人,如今目光也变得十分寥落。“他家里还有些田宅款子没有处理,我回去替他把那些人情旧事都了了。他这人最讨厌有头没尾的。” 红菱离开后,赵蘅眼见玉止沉默了好几日。 她也不知能安慰些什么,只得在他沉默时默默将手伸过去,握住他空着的那只手。玉止意识到她的安慰,会反握着她,有时候他不做反应,只往前倾过身子,额头枕在她肩上。 这世上最难解的便是死亡。她和廖南星相识不过几日,都难免心内酸涩,何况傅玉止和他数年情谊。 有一次他突然说,“阿蘅,我想去看看玉行。” 赵蘅明白,突然近在咫尺的死亡让他恐惧了。 她私下一直让人留心傅玉行的去向,这时便道:“他这几日应该在望月楼,我们明天去找。” 这段时日对傅家其他人来说难熬,对傅玉行来说却并非如此。 他虽被赶出家门,但所有人都只当这是傅家的权宜之计,毕竟骨肉之亲,哪可能真就放下不管。因此他暂时落魄,反而有更多人想来个雪中送炭的好事,以图日后有所酬报。今天王二请宴,明天李三留宿;请他鉴别字画的,留他游船渡江的,更是争先恐后,单论这些风雅闲事,谁有傅二少爷精通? 这天酒楼上摆开宴席,一伙专会钻营讨食的闲汉闻着味儿就来了,围坐一处喝酒唱酬,好不快活。 喝到兴起,几个鬼头鬼脑的便试探起傅玉行来。 “二少爷,我看你总这样过一日算一日的不是办法。家中什么时候来接你回去?” “是啊,都过了那么久,我看养心药堂如今也没受什么影响,本就不是大事,一家人哪有过不去的?你何不回去服个软,照样做你的傅家二少爷?” “还须你担心?想和傅少爷游宴酬唱的都排出城门外去了,二少爷那一笔好丹青,哪怕专给人写字作画都不愁吃穿的。” “那不是和你我一样,成了帮闲贴食的吗,二少爷能做咱这种人?你别掉人家身价了!” 他们说得热闹,傅玉行就坐在当中,擎着酒杯,事不关己地喝酒。那酒对他来说仿佛没味道,一切对他来说都无情无绪。 吵闹的厢房外,赵蘅和玉止正沿着长廊一路找来。 赵蘅道:“我来就好了,你今日不是有事吗?”他那么不愿麻烦别人的人,费了功夫请人将木轮椅抬上楼,就为了亲眼看弟弟一眼。嘴上也只是说:“看看他,回去和爹娘也有个交代。” 来到门外,却正听到里面传出哄闹的笑嚷声: “这宣州城里谁不知道,二少爷虽是次子,可他才是将来继承家业的那个!” “正是,虽然现在眼看是大少爷管事,可毕竟那是个半身残废,又体弱多病的,纸扎灯笼,风吹吹就散了。谁知还能撑上几年?” “老爷子把二少爷赶出家门,那是一时糊涂。回头大少爷吹灯拔蜡,不还是要指着二少爷这唯一的儿子?” 一群人越笑越放肆,无所顾忌。他们话题的中心却始终不出一声,这就成了一种默认和纵容,无声的共犯。赵蘅几乎可以从他的沉默里想象到他听这些话时的神情,恐怕是一样的凉薄无谓,甚至饶有兴致。 她看向玉止。玉止无疑将那些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可脸上始终看不出表情。 “二位客人,怎么不进去?”来送菜的酒馆见他们站在门外,笑呵呵问了句,推门而入。 屋里所有人回头,正看到屏风后透出来两个人影——面目平淡到模糊的傅家大少爷,和目光锐利到要从屏风后刺出一把寒刀的大少夫人。 隔着堆花绣鸟的纱屏,两边不至脸对脸,但这场面也足够难看。刚刚还大开玩笑的几个人,顿时不敢喘气,想溜又不敢动,僵坐在原处,汗珠从额头滴下。 傅玉行始终很平静。他坐在热闹的人群中,却仿佛浮在一片大红大金背景之上,目光从画里投出来,眼底是空山般的清冷。来接他还是来扭送他?放不下他还是彻底放下了他? 赵蘅满眼怨恨,不是冲着那些闲汉,正是冲着傅玉行。真正伤人的从来不是无关之人的言语,而是至亲之人的态度。 傅玉行,你怎么能不反驳?你怎么能默认?你怎么能任由这些畜牲东西笑话你哥? 你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伤害他? 玉止的眼神不是伤心也不是失望,只是很静寂,一种万籁无声、孤身一人的静寂。他看着他的弟弟,瘦了一些了,眼睛下面有了青黑,大概不是因为吃苦——他弟弟是不管到哪里都不会吃苦的那一类人——那就是,因为那份藏在眼底深处、寻常人看不出来的执拗和受伤。 过了十几年,他仍然是当年那个目睹哥哥双腿痿废后被全家怪罪排斥,孤零零站在门槛外又执拗又受伤的幼孩。 他做了他二十年弟弟,玉止看得出来他知错,在心底深处,他未尝不知错,只是他从来不懂得认错。以他的敏慧,难道他看不清自己身处泥涂吗?玉止有时甚至觉得,他是故意的玉石俱焚,宁愿把一切把自己都毁了。 他忽然觉得累了,“我们走吧,阿蘅。” 玉止走了,他仍然选择平静的伤心,体面的收尾。 赵蘅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要跟上,却又不忿,狠狠回过头来。众人被她瞪得一激灵,往两旁躲闪。 赵蘅走进屋内,平静地在桌前站定,平静地看着众人。 平静地伸手,平静地握住桌沿。 一把将整张桌子掀翻过去。 所有暗金的酒液红翠的瓜果白青的杯盘浓白的汤水,稀里哗啦砸了一地,一帮大男人被烫着的砸着的吓着的,都惨叫着远远躲开,大叫大跳。 通通砸了才好。你们凭什么开心? 人仰马翻中,唯独傅玉行还坐在原处。他也不回避赵蘅的目光,就这么冷冷看着她。她也就冷冷看着他。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69 首页 上一页 28 29 30 31 32 3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