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帘幕后走出一人,半张脸笼在银质面具下,嘴角带笑,眸光却是一片冷然。 烛火昏黄,男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折在身后那口楠木棺材上,像是一枚楔入棺中的巨钉。
第3章 知道自己必有一劫,但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薄氏家祠外,天井里的太平缸,被雨水喂得滚肥。 几尾大红锦鲤在石槽中游荡,粼粼的鱼尾极为轻逸地一闪,许青窈进门前特意多看了几眼。 祠堂之内,衣冠云集。 见许青窈被带进来,老族长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话,说了许多,话术可谓冠冕堂皇,一开口就是家国大义,意思却很明白,是要许青窈去殉葬,为薄氏宗族挣得一块贞节牌坊来。 许青窈心里好笑,辩驳了几句,更加激怒了上面坐着的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一声令下,上来几个小厮和婆子,就要将她拉下去沉塘。 千钧一发之际,她只好祭出杀手锏。 “我怀孕了。” 众人哗然。 “是薄家的血脉。” 霎时鸦雀无声。 老族长默然片刻,眯起眼,“你一个守贞三年的孀妇,如何怀孕?”言外之意,就是这孩子来路不正。 许青窈却是气定神闲,手朝袖中一探,“这里有薄羡的手书。” 薄羡就是死去的大老爷,也是她的公爹,此刻她却直呼其名,座中不免冒出许多非议来。 众人七嘴八舌。 老族长展开手书,捧至灯下,先去翻看末尾的印鉴。 外面下起大雨。 灯火昏黄的祠堂,显得越发幽深。 少顷,老态龙钟的薄氏族长将信封阖上,颤巍巍站起身来,胸腔里发出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转头朝向满窗风雨,肃声道:“薄家大房长媳许氏,私下苟合,珠胎暗结,辱我薄氏一族门楣,按照族规,现将其沉塘,以敬家法。” 这是要保全薄氏一族的名声了。 许青窈心中早已料到有此结局,还是冷笑道:“难道太公真的忍心断送了薄家大房仅存的血脉吗?” 此话一出,满座惊骇。 偏偏有不长眼色的人多嘴,“你什么意思?难不成你想说,你怀了大老爷的种?” 无人敢应声,许青窈但笑而不语。 “大老爷已殁,纵有手书为证,也不排除伪造。”有人如此道。 “知道孤证难立,孙媳自然还有别的证据。” 许青窈转身对着门外:“叫我的丫鬟过来。” 不到半刻,一个青衣小鬟便出现在祠堂里,向堂上各位行过礼,然后从靛蓝包袱里掏出一簿大开本账册。 “这是……” 许青窈莞尔一笑,“请老太公过目。” 说完点头示意丫鬟,将账册呈上。 丫鬟随即将手中账簿分出三份,然后才走上前去,分别递给首席的老族长和下首分坐的几位薄氏长辈。 随后又捏着手里剩下的一沓,说:“其余的,要等几位长辈看了,才能分发。” 众人心中愈发纳罕。 堂上那三人将纸簿甫一展开,便俱是一惊,再读下去,面色也愈发铁青,尤其是首座的老族长,几欲气绝。 雨滴淋漓,钟漏声声,眼见几位都埋在故纸堆中不作声,众人开始不耐烦。 有人趁机猫着腰上前,朝纸上瞄。 “大胆!” 众人都被这声呵斥吓了一跳。 老族长猝然站起,大约是动作太急,整个人东倒西歪,眼看就要摔倒,许青窈眼疾手快,趋步上前,将老人扶住。 柔声笑道:“还望老太公保重身体。” 果不其然,她被大力甩开。 看来老爷子气得不轻。 老族长撑着桌角,极力平复起伏不定的胸口,手在唇边握拳,挡住断断续续的轻咳,握着薄纸的手,不住颤抖,过了良久,方才调顺脉息。 这一番折腾过后,老人瞬间苍老了十年有余。 连声音也变得干涩枯哑,“兹事体大,事涉死者颜面,我们几位看过,便算代过各位了。” 族长如此发话,其余人等自然不敢置喙,一时悄然。 许青窈趁机问道:“老太公,如此孙媳的话可算得真了吧?” 只见老太爷咬紧牙口,一字一顿,从牙缝里凿出四个字——“确切无疑!” “老太公,那纸上到底写的什么?”族长的侄子涎着脸凑上去问。 “孽障!”话音未落,一记耳光便狠狠飞过去。 众人瞠目结舌之际,小丫鬟则满脸崇拜地看向许青窈—— 少奶奶果真是算无遗策。 要知道,那纸上写的,全是薄氏族中各房难以启齿的阴私密闻,违背家法的还是小事,更有甚者,是要丢脑袋的。 难道这就是少奶奶所说的“投鼠忌器”?在她看来,这倒更像“打蛇打七寸”——蛇的要害被踩在脚下,如此一来,谁敢闹大? 眼看闹剧就要告终,老族长蓦地回头,森森然朝烛光下的许青窈看了一眼,笑眯眯地道:“好孙媳妇,差点被你骗过去了。” 许青窈不禁蹙眉。 “我知道你的,你一向是个好孩子,怎么会犯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呢?死乃大事,贪生亦是人之长情,你害怕,长辈们都能体会,但扯谎,可不是好主意。” 老族长隐秘地笑起来。 随即振臂一挥,动作极为有力,竟不似耄耋之人,“叫郎中来!” 门口小厮当即动身。 不知谁提了一句,赵郎中就在府上小住,听说是昨夜给二房的姨娘看诊,不如叫来,毕竟家丑不可外扬,不兴师动众,起码可以保全薄氏一族的颜面。 许青窈听到“赵郎中”几个字,心里重新安定下来,她昨夜设计请赵郎中前来,正是为了未雨绸缪,如今也只待这临门一脚了。 只是令许青窈没想到的是,老族长并不理会此提议,而是斩钉截铁道:“不必,叫薛神医过来。”语气不容置喙。 许青窈心里一沉。 难不成被看穿了? 据她所知,老族长身边惯用的有“神医”之称的薛郎中,很早之前就回乡祭祖了,怎么可能此刻再出现在这里? 许青窈当然不知道,薛神医正是在昨夜凌晨入的淮安城。 只是谁也没想到,打点好的薛神医,半路上出了岔子。
第4章 雨声潺潺,总不见人来,等得心焦。 眼看老族长脸色越来越青,有人闹着要另请大夫,正七嘴八舌地争辩着,门外终于有了响动。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传说中的薛神医没到,等来的却是他的儿子——一位背着药箱的少年郎中。 老族长似乎有些意外,但还是起身相迎,和颜悦色地道: “劳驾小薛神医给我这孙媳妇诊脉。” 人群的焦点循声转移到许青窈身上。 只见她虚弱地落在圈椅内,像只断了线的风筝。 见郎中过来,便伸出掌心,细瘦的腕子上青蓝色脉管静静蜿蜒。 原来一切都在别人的算计中。 她被呛得鼻酸。 她以为老族长是最在乎家族荣耀的,看来是错了,在阖族荣耀和清洗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带来的辱没中,老族长选择第三条路——斩草除根。 只要证明她品性不佳,作风淫佚,无论她说什么,想来,也不会有人再听,就算告到衙门里去又怎样,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衙门,也不过是一个更大更深的祠堂罢了。 许青窈绝望地闭上眼睛。 已至寅时,檐下有乳燕在呼唤离巢的大鸟,她想:今年的春已经这样深了吗? 雨势那样大,春燕能觅得食吗?雏鸟在挨饿吗? 记得她的楠木楼中,也有这样一户善邻,小燕羽翼渐丰,离巢去往青天,三年来了又去,最后留下的就只有她一人,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这三年,本就是侥幸,现在还回去,也好。 反正在这朱门绣户里,她早是行尸走肉了。 窗外大雨倾盆,如银河倒泻,仿佛顷刻便要埋葬一切。 “少奶奶怀胎已一月有余。” 雨势太大,小郎中的声音湮灭在其中,听不大清楚。 “什么?”老族长脱口而出,眉头一跳,印堂的悬针纹跟着晃了两下。 “你说什么?”许青窈也面有惊色,情不自禁地追问道。 “少奶奶有孕在身无疑。”小郎中信誓旦旦。 多亏老爹半路被叫走,他才能捞到这次露脸的机会,只是他实在不明白 ,为何老爹走前,摆出那样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县官老爷病发得急,衙门里的差人霸道,就连一旁那个薄府的带路小厮,都被一并带走了,因此,他们爷俩都没来得及说上两句话,他就被扔下了马车。 他自小学医,今年才临诊,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引以为傲的诊断,却使在座的众人如芒在背。 天光将亮,雨也渐息,眼看着薄家大房死灰复燃,到嘴的肥肉飞了,老族长还没能拿出个主意,人群开始意兴阑珊。 老族长在半明半暗的窗户下假寐,似乎正考虑该拿这个不遵理法的狡猾女子怎么办,他知道下面这些子辈,坐在这里,不过是为了事后分一杯羹,而他作为族长,要考虑的却远不止于此。 原来,按本朝规定,淮安府每年要向京师解运贡粮,由当地各大户依次轮值,今年正轮到薄家。 解运贡粮是个棘手事,白粮缺损霉污,皆由解户自掏腰包,途中常有水匪敲诈,税吏勒索,总算下来,耗资是粮本数倍,当地民|运之家,无不破败,更骇人的是,花钱事小,一不小心就要抄家掉脑袋。 巧的是,按本朝律例,族中有烈妇,可得贞节牌坊一块,抵三年徭役。 为了薄氏阖族的安平昌耀,他也只能牺牲一个小女子了。 只是如今,靠贞节牌坊免除今年贡粮解运的计划泡汤,下一步该如何? 看着堂中站立如松脊背挺直的年轻女子,老人握紧掌下螭龙仙鹤纹的杖头,心里有些发狠地道:看来有些事原该拿到暗处,也只能在暗处……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有人来报:新上任的山阳知县传令,朝廷今年打算将漕粮河运改为海运,薄家解户的身份取消了! 天降大喜,老族长紧蹙的眉头终于散开。 在雨声里泡了一夜的薄家老少,此刻才感受到点春日的新意。 “雨已,日出而风,草木有光。” 经过整整一个雨夜,天地万物焕然一新,太平缸里水波悠悠,锦鲤摆尾。 墙角的塘子里,时有落英拂至水面,锦鲤唼喋不迭,漾起一串串细小浮珠。 老族长上了停在檐下的轿子,临走前,突然掀起帘帏,看向许青窈,阴森森地嘱咐了一句,“孙媳妇保重身体,到时候可要母子安康,为大房绵延子嗣,再续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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