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青窈一边安抚她,一边装作不经意地问:“叔叔什么时候回来的,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怪不得人家都说叔叔是神出鬼没……”说是为大老爷奔丧,实则就连大房的丧仪,都是缺席的。 薄青城这才发现些许说漏了嘴,他本不是个话多的人,今日的话头却着实密了些。 只好模棱两可道:“手头有太多生意,族里又有一些旧事龃龉,便耽搁了。” 许青窈知道此人曾经被逐出族谱,不愿与薄家来往也是有的,加之听出对方有意敷衍,便也没再追问。 熏球里的荀令十里香都燃尽了,颠了一路,车厢里的清甜气变得馥郁起来,在鼻腔里横冲直撞,令人有些发晕。 幸好,已经到了西府后门。 许青窈在小狸的搀扶下,下了马车,两只脚都踏进了如意门,才堪堪转过身来,虚福了个礼,“一路多谢叔叔相送。” “无妨,顺路而已。”薄青城冷面冷声,再看不出赠花时的柔情和暧昧。 月光打在门口的两个半大的石狮子上,像是披了银盔,散发出一种与体型不符的威严,门后梳着堕马髻的妇人眉眼凛冽,发间的一朵白色孝花,莹然有光。 下一刻,大门阖上。 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薄青城勒紧缰绳掉转马头,正要扬鞭策马,忽听幽暗的宅门里,那袅袅婷婷的妇人发了声:“敢问叔叔今夜为何出现在赵郎中门前?” “家中有人突发急症,听闻赵郎中医术高妙,特登门求药。”他跨在马上,高声说道。 “原来如此,祝叔叔家中一切安好。” “借嫂嫂吉言。” 打更声逐渐近了,马蹄声远去,直到消失在巷角。 万籁俱静,墙内风摇花动,忽而嘎然一声,仪门大开,门后婷婷立着两人。 “小狸,打灯,出门!” “啊,大奶奶,已经亥时了,再过几日又是清明节,现在出去,恐怕会撞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小狸的声音有些发抖,饶是如此,还坚决护在许青窈前面。 “大惊小怪,能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许青窈睨了一眼,顺势将她揽到身后,自己打前阵,“刚刚一路才跟两个精怪打过交道,你我不是都还好好的?” 小狸低头探视左右,面露惊诧,“什么精怪,还有两个!” “一个木兰花精——” “这个我知道,就是那个卖花女,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狐狸精。”许青窈失笑。 “狐狸精?” 小狸不解,眉心攒在一处,“也没见狐狸啊,在哪里,是公是母……” 许青窈摇头失笑,不知是笑小狸还是笑自己,“方才骑着马,已经走远了。”
第8章 盐河之上,淮安城最大的酒楼——鹤鸣楼,红灯高悬,曜如白昼。 临河二楼的雅间,牡丹雕花窗棂旁,坐着一老一少,老少都着青布直裰,头戴四方平定巾,眉眼极类,使人一看便知是父子二人,两人身上皆散发着浓重的药草气息。 虽然看着不像是大富大贵人家,一众跑堂却也端茶倒水,殷勤伺候。 见梅兰竹菊四扇紫檀屏风后有人来了,那年老的立即起身相迎,“二爷安好。” “二位久等了,有事耽搁,小可先在这里给二位赔罪。” 小的张口便说:“无妨。” 老的连忙拱手,迭声道:“怎敢。” 薄青城躬身回礼,“薛神医拨冗携令郎前来赴会,薄某实在感激不尽。” “二爷言重了。”薛神医一张老脸,笑得皱纹勾连。 一面说,一面将四平八稳坐在花梨木圈椅上的儿子拉起来,“犬子顽劣,此行非要跟着前来见一番世面,叨扰二爷,还望见谅。” “哪里,虎父无犬子,少年郎一表人才,又医术高明,未来可期,不多年后,又是一个薛神医,乃淮安百姓之福。” 小薛郎中听了这话,却也不表,只眉眼略松动了些。 薛神医代子赔罪,“我与拙荆膝下唯有这一子,又是老蚌生珠,从小娇惯,便宠坏了,饶二爷多担待些。” “无妨,少年意气,您老想想,小可从前更为荒唐。” 此话一出,说者与听者便都笑了,小薛郎中也听出来,这薄二爷是在自嘲解围呢,对被父亲拉出来江湖应酬的反感,终于减淡三分。 薄青城向外招一下手,便立即有跑堂上前来,双手奉上菜单。 趁老薛父子看菜单的时候,薄青城欹出身去,小声道:“店二哥,劳烦先上一壶宋种。” 小薛的耳朵灵得很,“宋种?是那个闽地凤凰山的茶种吗?” 薛神医呵斥道:“你知道什么,在薄二爷面前也敢班门弄斧,小心打嘴!” 薄青城却一抬手,阻了老薛郎中,反而眉眼含笑地看向意气风发,只眉宇间尚萦几分稚气的少年郎,“洗耳恭听。” 小薛瞪了一眼老爹,夺回失掉的颜面,眉眼熠熠地开了讲,“传说南宋末年,宋帝赵昺南下潮州,路经凤凰茶区乌岽山,日高口渴,侍从们便采下一种叶尖似鹪嘴的树叶,令帝嚼食,不想竟能止渴生津,便赐名为‘宋种’,从此广为栽植,别名又称‘鸟嘴茶’。” 一番话后,薄青城率先拍起了掌,“小郎中见多识广,薄某佩服。” 对付有傲气的聪明人,在一番显弄之后,捧场是最为必要的。 果然,少年一双圆眼中先前还浮动的鄙夷,此刻立时成了海内逢知己的殷切。 薛神医不懂得这个道理,当然,也许仅仅是大人对小孩儿惯有的轻慢,或者是一种儒家中庸模式下资不外露的保护,“哪里,不过是小孩儿家旁学杂收,到处掉书袋而已。” 少年的喜色果然被压下三分,霎时便垂下了嘴角,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气氛有些凝涩,薄青城适时打破僵局,唤来小二,吩咐上菜。 一队夭童玉女鱼贯而入,往返几次,八仙桌上便盖起三层浮屠,最底下是冷荤和素蔬,上面是水族,又分有鳞无鳞两种,间杂羽族杂牲之类,最顶上是一道四鳃鲈鱼。 待菜品上齐,连活了大半辈子,尝过不少珍馐的薛郎中都哑口无言,少年也是怔怔盯着琳琅满目的菜品,暗自吞了吞口水。 薛郎中看着满桌佳肴,依稀也只认得其中的山家三脆和渔父三鲜。 “这个是什么?”小薛夹了一箸自己面前青花瓷盘里的碎肉,顺口问道。 “这是雄鸡冠。”薄青城解释道:“鸡冠洗净,以丝绢包裹,置于酒糟中,翌日取出,与笋芽、蕈丝、香菇、麻油同放,大火爆炒,即可得。” 听了这话,小薛郎中的筷子一时停在半空,吃也不是,弃也不是。 父亲在一旁正襟危坐,眼尾的余光警告他勿要失了用餐之仪。 少年进退两难。 薄青城见状,先提箸一尝,皱了眉头,“略有些焦味,怕是火候大了些。”随即轻轻一捞,将菜碟端起,连同那价值不菲的青花瓷盘,一起扣入桌下的竹篾大笼。 做完这些,便用洁白的丝纨擦了擦手,顺便笑向一旁目瞪口呆的小郎中,“怎么了,快吃吧,夜里江风大,菜该凉了。” 小薛知道他是给自己解围,心里自是感激,只是这做法,也太霸道了些。 闷闷地将筷尖上的碎肉扔进竹笼中,再不敢随意掇食。 饭吃到一半,“小二,上酒!”薄青城招来伙计。 “回这位爷,今日的酒早上便售罄了。” 看薛神医失望的目光,薄青城笑道:“别急,我有办法。” 说完便起身,脑袋探出窗外,“来一壶玉练槌。” 旁边有船凑上来,问:“还有醒酒汤要不要?”另一边,竟然还有时令鲜花,珍稀野味,满满的围了一圈。薄青城摆手推辞,那些人竟也不纠缠,各自悄悄退下了。 片刻,果真有酒壶被从一道打成活结的玉练中吊了上来。 “这是堂食,恐怕不许自带酒水。”薛神医有些惶恐。 “别处不行,鹤鸣楼却是可以。” “这是为何?如此这般,这鹤鸣楼自家的酒水岂不是要卖不出去了?”小薛郎中满面狐疑。 薄青城转过身,背对着一江风月,言笑晏晏,“鹤鸣楼的主顾都不是俗人,这些人最是喜好风雅,吃穿用度,都得有个名头,吃酒本来是为有趣,这样一波三折岂不更好?” 呷一口清茶,“再者,鹤鸣楼的酒水,向来是无意苦争春的,每日放出的量也有限,何必自折身价,去打这些下三路子的野玩意儿呢,要知道,做生意,一向是有比较,才有赢家。” 小薛很机敏地插话:“还有野味。官府在过季时严禁渔猎,让农户自负经营,又可吸引客人,还不用承担责任。” 薄青城一愣,笑了。“到底是年轻人脑子转的快。” 薛神医点点头,赞叹道:“依我看,还是人家掌柜的仁心,自家这样大的排场,竟然愿意给小商小贩让路,当真是儒商典范。” 小薛也跟着点头,在这一点上,父子二人倒难得的达成了一致。 酒足饭饱,小郎中要下楼去看那些小船上的卖家,雅间里便只剩薛薄二人。 “上次的事,薛神医辛苦。” 衣袖里掏出来两大锭黄金,推过一锭,“只是如今又有一件事,还得再麻烦薛神医。” 薛郎中不禁汗颜,“上次的事……”中途差点就出了岔子,也不知道薛汍是怎么搞的,大约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总算不辱使命,只是这次,再不敢铤而走险。 想到此前车之鉴,当即直言拒绝。 薄青城仿佛并不意外,笑得光风霁月,“我这里有几支上好的药材,特意为你们父子准备……”敛睫时眼底一片冰冷。 薛郎中眸光一亮,忽又垂了眼皮,欲言又止,面露纠结,就听薄青城带有胁迫的嗓音,冷冷响在耳边:“其中一味唤作——无患子。” 薛郎中僵在原地,只觉得儿子薛汍在楼下与小贩交谈的声音,忽远忽近,甚至有些陌生了。 - 将姓薛的父子送走,薄青城才返回柜台结账。 “掌柜的,还是跟往常一样,记到您的账上吗?” 那账房伙计躬腰问道,极尽谦卑。
第9章 入夜,鹤鸣楼。 薄青城站在幽深黑暗的顶阁之上,眺望淮安的山山水水,这座运河上的城市,竟也像一艘巨船,随着水道不断迁徙,从千百年前的尘烟深处,走到今天。 多少往事,都湮灭在滔滔江水中,一路岁弊寒凶,风饕雪虐,竟也让他跋涉至今。 只有他自己知道,命运,是如何跌宕,那桩桩无解的死局,终于棋布错峙,这一场对弈,他不再是棋子,而是执棋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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