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狸掰着手指头,一桩桩悲剧被她这么一说,硬是成了喜事。 真的是喜事吗?她只怕族中那些人不会善罢甘休,真正的生死大劫恐怕还在后面。 胡思乱想间,到了一户柴扉小院。 笃笃—— 无人应答。 小狸也上前帮忙,一连敲了四五下,还是没有动静,回应她们的只有不远处巷子里的狺狺犬吠。 “赵岐黄走了。”从巷子深处的黑暗中传出这样一句话。 “什么?” “或许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话音刚落,那人从夜色中走出来,白衣广袖,手里打一盏幽蓝羊角灯。 许青窈转头看去,那一张仙人般的容颜映在灯影里,一下就点亮了淮安城的整个黑夜。 她还未来得及说话,他便直直弯下腰去,“薄家二房庶弟青城,请嫂嫂安。” - 薄府回程的马车上。 车辘阵阵,顶棚悬挂的凿空镂银熏球里,点着荀令十里香,随着轮毂辗转,溢出缕缕若有似无的清甜。 油壁车后,青石板上,马蹄哒哒,正是薄家二爷,在后面骑着白马一路相送。 白日里繁华的里运河,此刻终于静下,船夫和艄公早早换了地方歇脚,滔滔流水亦青睐于画舫绣船,将鱼虾的腥气抖去,换上脂粉招摇。 浆声阵阵,打碎两岸酡红灯影,从这边遥遥看去,可见鹅黄新柳下,成群姝女提灯漫游,时有面俏的郎君经过,便好一阵睇笑。 许青窈收回目光。 再多看妙龄少女们一眼,她可能会疑心自己已经长出白发,虽然她今年不过双十年岁,文人诗里称作“桃李年华”,辞调叫得好听,其实她心里知道,自己早已是枯木难逢春。 时间当真如流水,三年白驹过隙,俯仰之间,亦是一日千里。 谁能想到,昨夜她还在薄氏祠堂里因为一块牌坊绝地求生,今夜就与一个初次谋面的男子隔帘而坐。 而这个人还是她的二房叔叔—— 那位一直活在薄家上下唇齿之间的男子。 小狸挪膝,凑向许青窈耳边,隔着厚重的帷幕,细细给她讲起马上那人的故事。 按照小狸的说法,此人的传奇,讲个三天三夜也是说不完的。 譬如,此人的母亲蓝氏是如何貌美惊人,又是如何红颜薄命…… 又譬如,此人少年时是如何的暴戾恣睢,大逆不道,酒醉鞭奴,章台游冶,后来竟牵涉到勋戚闺帷,以至于将自己的父亲活活气死…… 再譬如——这回便是好的了——年仅十六被逐出家门,孤身远走,赤手空拳,在闽地打出一片江山。 这样跌宕的故事,许青窈听到这里,方才皱了眉。 “赤手空拳?”她微微一笑,眼神中含有一丝少见的轻谑,“不见得吧,世上之人一旦发迹,辄称自己是如何白手起家,可是依我看来,只不过是自吹自擂,或是掩人耳目,自证清白罢了。” 说到这里,许青窈看向小狸,“你可曾听过,人家讲‘一命二运三风水’,说的就是大事成败自有天定,建功立业哪里有话本子里那样容易,一个人再怎么能耐,也得搞到第一笔起家的资财,否则,再长的腿,都是连步子也迈不开的。” 小狸听得一知半解,一脸懵懂地盯着许青窈,“那夫人你说,为什么人家都讲‘人定胜天’,按你说的,难道我们这些做奴婢的,生来就都是奴才的命吗?” “当然不是,”她解释道:“‘人定胜天’这个词,是受苦的人给自己渡厄用的,若是上位者用这个,那就是居高临下的傲慢了。” 小狸有些失望地盯着她,随即低头叹息,“看来我生来就是渡厄的,我的命可真苦。” 许青窈见这丫头着了相,赶紧给她解释,“怎么会,‘一命二运三风水’后面还有话呢,‘四积阴德五读书,六名七相八敬神,九交贵人十养生,十一择业与择偶,十二驱吉与避凶’,若是你肯钻研上进,识字念书,真诚待人,到哪里都不会差的。” 其实许青窈心里也拿不定主意,是呀,为什么要有奴婢呢,为什么要分妻妾呢,为什么人要有三六九等呢? 要不是自己十七岁出嫁那天,被薄家半路截住,是不是已经成了纨绔财主后院里的一缕冤魂? 多可悲,仅仅是现在的生活,已经是命运的眷顾。 其实她早就想着,要把这丫头的奴籍给放了,只是从前做不得主。 如今倒好了,男人们一死,除去牌坊那事儿,她的生活反而轻巧了。 许青窈心里想着帮小狸,却终究没说出口,所谓‘语以泄败,事以密成’,她是个谨慎的人,怕其中出了变数,反而害得人家空欢喜一场,希望的破灭比没有希望更叫人绝望。 幸好小狸是个心浅的,一会儿就从自怨自艾里跳出来了,甚至还有心思打趣,“我既不想积德,也懒得读书,名字怪,长得丑,要不是遇到奶奶这个贵人,恐怕连大罗神仙也没得救了。” “就你嘴甜。”许青窈嗔怪地看了她一眼,旋即眉峰一挑,眸光中多了几许狡慧,“明明后面还有两句,怎么不见你说呢?” “不想择业,伺候大奶奶你就是我的业,也不想择偶……”小狸说到这里,耳根烧起来,也就说不下去了。 许青窈有意逗弄小狸,揣着明白装糊涂,“什么呀,我说的是‘趋吉’和‘避凶’。” 小狸恶狠狠地哼了一声,把头埋在双膝间,遮住整张脸,耳朵通红,“大奶奶你可真坏!” 许青窈因为赵郎中的不告而别带来的阴霾一扫而空,忽然就心情大好,恰逢外面烟花炸起,她顺手掀了帘子,探身去看外面淮安城的夜景。 一双笑眼堪堪掀起,冷不丁对上马上那人,忽然冷了唇角。他不知几时,就打马行在侧边,也不知道车厢内两人的私语,被他听去几点。 马上的薄青城确实是在笑了。 却不是因为女儿家的闺房顽笑,而是那番关于“白手起家”的高论。 他这几年走南闯北,见识过不少能人异事,如她所言,赤手空拳能成就大业的,几无一人,就连他自己,能在沿海扎下根基,也多少是有贵人相助,外加大势所趋。 外面的人把他传成那样,话里行间恨不得替他生出三头六臂,有时连他自己都汗颜。 如今这些人把他捧得有多高,当年他还是外室庶子时,就把他踩得有多矮。 戏台上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看客的脸还是同一张——富者给青眼,贫者抛白眼,贵者笑脸相迎,贱者冷眼横加,真真好笑。 因此,许青窈的那番话,着实给他不小的意外。 一个足不出户的闺中孀妇,竟然也知道这些,不愧是薄羡为大房选中的人。 只可惜,这个好儿媳,不久之后,恐怕就要成为薄家败落的掘墓人了。 薄青城冷笑着,却因为月光澹面,衬得眉目生辉,连那由于过分高挺而显得陡峻的鼻梁,也突然柔和下来。 烟花在他头顶炸开的一瞬,愈发显得白衣高洁,竟有廖天孤鹤之感。 “卖花嘞——” 这么晚了,竟然还有卖花女郎提筐沿河叫卖。 小女孩打着赤脚,踝上系一串洁白的白兰花链。春寒料峭,夜风一吹,破衣鼓鼓,愈发显得纤瘦可怜。 只听那小女郎唱道:“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花好,歌声更好。 调子娇媚婉转,宛如夜露将凝,唱得人耳边濡然有湿意。 随着歌声弥散开来,从大楼中陆续出来许多披红裹绿,穿绫戴锦的女子,一时间簇拥而上,将那小妹妹团团围住,笑闹声响彻长街。 许青窈抬头一看,“醉仙楼”三个字映入眼帘,见那门口有许多红男绿女缠头裹臂,唇口相接,一时难堪,急忙缩了回去。 见许青窈先前听得入迷,薄青城早将马勒停,此时半身微侧,嘴角噙着一丝笑意,隔着帘子问道:“嫂嫂可是要花?” 许青窈摇头,故作镇静,“不用。” 叫一个初次谋面的男子给她买花,也太不庄重了些。 不想,那人闻言却是一笑,极为利索地翻身下马,一头扎进脂粉钗环堆簇的人群里。 不消片刻,便大跨步回来,手里捻着两三枝木兰。 一枝顺势探入她的窗帷。 低沉悦耳的嗓音伴着花梗钻入帘中,“知道嫂嫂心善,见不得穷人家女孩儿受苦。” 那怡红快绿的楼上恰好传来一支调子极怪的曲子—— “行不得也哥哥,十八滩头乱石多。 东去入闽南去广,溪流湍驶岭嵯峨。 行不得也哥哥。 ” ——许青窈接过花,见那肥白的瓣子上,夜露重重,不知是雨水,还是雾气。
第7章 “给你的。” 许青窈看了一眼木兰花,便递给一旁的小狸。 “哇,好嫩的木兰,还沾着露水呢。” 小狸喜笑颜开地道:“谢谢大奶奶!谢谢二爷!” 帘外那人听后,顿了片刻,旋即笑道:“不必谢,你家大奶奶是观音,解救众生,乐善好施,这是她给你的。” 许青窈觉得这话莫名其妙,却又是好话,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她便不好反驳,就只能顺着说:“小姑娘确实可怜,这么晚了还出来卖花。” “可怜?” “破衣旧裙,连鞋都没有,还不可怜吗?”这些身世贫苦的女子,总让她想起从前的自己。 薄青城嗤笑一声,“所谓‘知地取胜,择地生财’ ,此地是个挥金如土的所在,明里达官贵人纵横,暗中三教九流蛰伏,寻常卖花女哪个敢来?靠在洒金坊的这几个月,那女子不知已捞了多少钱,仅是那醉仙楼里姐儿们洪水似的善心,就够她买房置业了。” “难道她一个月天天在这里,人家不会看出端倪吗?” “昨夜走城西,今朝在乡北,明日洒金坊,后天兰香苑,中间隔上个两三天……两个月来都是如此,个个还只当她脸皮子薄,恩心重,不敢天天来呢,便愈发关照了。” 许青窈没有说话,她准确地捕捉到一个时间段——“两个月”。 两个月前这位二房叔叔就回来了吗? “你猜她多大?”薄青城问。 “十三岁左右吧,反正是比我小。”见许青窈神思怔怔,小狸便顺口答话。 “猜的没错,去年十三,今年十三,明年十三,年年十三。”薄青城轻笑道。 小狸一惊,“这卖花女是个妖怪不成?!” 许青窈笑了,“就是妖怪,木兰花成精。” 吓得小狸赶紧把手中的木兰扔出去,牙关颤颤,一脸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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