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姑,你别背我了,把我放下来吧。”声音又轻又柔,竟然有几分少女的娇态。 擦了半面妆的老婢还在一往无前。 背上的人摇晃她的肩膀,“真的,我自己能走,我很好。” 半姑脚下一停,把人放下来。 还是掉在了地上。 半姑弯腰要去扶人,老太太却忽然抱住她的腿,伏在她脚下,过了片刻,传来大哭。 她在挽她的裤腿,一会儿又伸出手左右衡量,奇怪地比划,带着笑意仰头,“半姑,这三年来辛苦你了,为了背我,你看,你的小腿粗了多少……” 笑着笑着,好像又哭了。 半姑也跪下去,回抱住老太太,泣不成声,“我就知道老夫人腿好着呢,什么叫吉人自有天相,这就是。” 放在地上的伞顷刻间被风刮走,飘到极远的地方,两人谁都没有去管。 旷野之中只有细细的啜泣。 “旁人都说夫人善妒,毁了我的脸,哪里知道,是夫人把我从那个吃人的魔窟里救出来,才叫我捡了一条命,没被那家人打死。”半姑从前还不叫半姑,是个市井里的小贩,受婆家虐待,走投无路,逃到庙里,藏进了上香的贵妇人轿中,那贵妇人便是如今的薄家老太太。 获救后的几年,于某次外出采买又遇到那家人,那男人心中不平,毁了她的脸,老夫人给她报了仇,又给她画了半面妆,从此以后,她一直以这样的面目示人,人便也都叫她半姑。 “别叫我夫人了,从今往后,我不再是谁的夫人,也不是薄家的老太太,我叫叶凤阁。” 被风刮走的油纸伞转了一圈,又回来在她们的脚下。 叶凤阁捡起伞,大半朝半姑倾斜。 两人搀扶着站起身来,摇摇晃晃朝渡口走去。 伞下一瀑华发,银丝三千,在风雨中飘摇,老妇人一回头,竟然化为韶齿红颜。 船载走了两岸如黛青山,风一吹,留下的是秋天。 淮安的秋天猝不及防地来了。 “大夫,人怎么样?” “不幸中的万幸,差一点就刺中心脉,幸好,性命算是保住了,后面就看小少爷的造化了。” “大少奶奶,不好了,老太太和半姑都不见了。” 怎么会? 老太太长期卧床,行动不便,身边只跟着一个沈默寡言的老婢,两个人又都上了年纪,能到哪里去。 床上的人面无血色,嘴唇苍白,嘴角蠕动,大约是想要说什么,许青窈见状俯身凑近,只听见几个断断续续的词,“孽种……我不是……”“不……” 薄今墨被刺,老太太离开……想起那些隐秘的传闻,一瞬间脑中电光火石,许青窈好像明白了什么。 当即唤人来,“去祠堂里大爷的牌位底下,看看有没有烧剩的香!” 人很快回来,手里拿着根烧残的线香。 “回大少奶奶,还好祠堂大火及时被扑灭,在香案上找到了这个。” 许青窈闻了一闻,味道古怪,迥异于平日祭祀用的那种香。 叫来郎中,很快给出结果,果然,里面掺了迷药。 横眉看向自出事就一直藏在屏风后,失魂丧魄沉默寡言的人。 许青窈冷着嗓子发话,“云娘,你知道的是不是?” 云娘虚弱地走出来,面如土色,颤着嗓子,“小少爷不是我杀的。” 许青窈神色了然,“你知道是谁,对不对?”
第99章 接下来, 云娘终于肯讲出那桩始末。 “老爷年轻的时候,按照老太爷的遗愿, 继承了祖业, 又发扬光大,直做到江南首富,后来与一个侯爷的女儿相恋, 只是商宦有别,那侯爷不肯让女儿下嫁,便选在同一日, 将女儿嫁了旁人,幸好, 那位小姐有位表妹,早对大老爷芳心暗许, 自请替嫁, 因为这事儿还与家里人断绝了关系。” “就是婆母吗?”许青窈脑海中浮现出长明阁上那位谵妄的老妇。 云娘点头, “所幸, 大老爷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老夫人叶氏替嫁过来后, 两人虽谈不上亲密无间,却是举案齐眉,过了一段相敬如宾的日子。” 窗外雨打芭蕉, 许青窈听着接下来的话, 更为心惊。 后来,那场震惊阖族的通奸案发生, 二房的蓝姨娘被沉塘, 老夫人也与老爷离了心。祸不单行,后面又大少爷腰受了伤, 再不能动,老夫人神智失常,自此便不再下楼,只专心守着儿子过活。 又过了几年,老爷带回来个婴孩,暗中交给乡下旁支宗亲抚养,随着那孩子逐渐长大,外面开始盛传那其实是老爷与旁人的奸生子,老爷见大少爷瘫痪在床,承继宗祧无望,便又重新绵延子嗣,以这种方式替大房续了香火。 “倘若老爷真有这种打算,纳妾不是更划算?”许青窈问。 “当年老爷因为老夫人替嫁,挽救了薄府的颜面,十分感激,曾当众作出过承诺,永不纳妾。” 许青窈点头,薄家商会的生意信条便是“一诺千金”,作为东家的大老爷怎么可能自毁长城? 听到这里,许青窈终于明白了,她的婆母叶老夫人,以为薄今墨是公爹的私生子,而老爷买她这个乡下媳妇进门,表面上是冲喜,实际是为了让自己的亲生儿子薄今墨过继到她这个长房嫡媳的名下,以儿代孙,好名正言顺地继承家业。 于是就在她被迎进门的那一日,老夫人在拜堂行礼的敬酒中动了手脚,打算毒死老爷,只是没想到被自己的儿子识破,又将计就计作了掉包。 “没有掉包,那杯毒酒被少爷自己喝了下去。”云娘双目低垂,颤抖着说。 怪不得,怪不得敬酒之后,他就倒在了地上,她记得鲜血溢满他胸膛的模样,就在那一刻,婚堂变灵堂,命运的滚滚洪流向她席卷而来。 怪不得,他说“娘别怪父亲……”、“父亲也要原谅……” 责怪谁?就在死前的最后一刻,这个曾经的天之骄子,后来瘫在床上不能自理的命途跌宕的可怜人,还在父母之间转圜,企图扭转母亲对父亲的仇恨,弥合他们跨越数十年婚姻生活的隔阂。 原谅谁?或许他想替父亲原谅母亲——原谅母亲弑夫的冲动,原谅他替父亲赴死,原谅他自己的不告而别,原谅他私自作出这样的决定,叫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骨肉至亲一场,就此走到尽头。 于他而言,到底是解脱,还是遗憾? 许青窈再说不出一句话。 “三年前,大少爷在被背去拜堂前,嘱托我告诉您,将你这样好人家的女儿卷进薄府的泥潭来,他很愧疚,也很无能为力,他的死,希望不会吓到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是笑着的,很温柔,他真的怕吓到你。”云娘陷在回忆里,挣扎着弯起唇角,转瞬却泣不成声。 许青窈深吸一口气,眼泪倏然而下。 即使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也值得这样的长歌当哭。 一瞬间,许青窈终于明白,老夫人正是怀着这样不为人知的痛苦,一夜白头,她不能承认,也不肯承认儿子竟然是死于自己亲手备下的那杯毒酒,从此只好卧床瘫痪,把自己活成逝者的模样。 如果说这样的自虐式惩罚可以减少内心的负罪感,那么对于这场悲剧源头的消灭,则将彻底消弭她的自我归罪,将她从漫长的苦刑中解脱出来。 这也正是为什么薄今墨现在躺在床上生死未卜的原因。 是她杀死了他。 她的婆母杀了薄今墨。 原来如此。 可是还有一点叫她百思不得其解,如果薄今墨真的是公爹的亲生儿子,公爹怎么会舍得把他撇给一个乡下的老赌鬼?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一个瘦骨伶仃的小男孩,灰头土脸,身上都是伤口,那样子实在叫人不忍细看。 “老夫人怎么笃定薄今墨就一定是老爷的子嗣呢,万一,我是说万一,”许青窈说:“万一他只是老爷发善心,从外面捡回来的孤儿?” “若真是那样,为何老爷一定要将那孩子过继到大房名下,甚至不惜违背大少爷的意愿?少爷是个好人,他不愿拖累别人,一直不肯成亲,是老爷逼他这么做。” 许青窈沉默了,原来她能嫁入薄家,竟然是为这位身世离奇的嗣子铺路吗? 可是事情兜兜转转,老爷的初衷却还是实现了,甚至更快。 当然,也正是因为薄今墨过继到她名下,叫她作了嗣母,三年前才保住她一命。 窗外大雨滂沱,油灯昏黄,明瓦窗上水流如注,罅隙间升腾起股股白雾。 事到如今,二人对坐垂泪,似乎除了一句“造化弄人”,再无别话可言。 有叩门声响起。 门外白管家问:“大少奶奶,老夫人失踪了,要派人去寻吗?” 许青窈想了想,“不必了。” 她的婆母,被这座宅子困住大半生,又在榻上蹉跎三年,任凭双腿萎缩,现在终于肯重新下地,走到万水千山中去,就让她去吧。 “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她本来也只是过客,为何要充当守墓人? 想来很有些荒诞,她算计离开几次,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阴差阳错,都没走成,倒是她早已年过半百的婆母,揣着一把带血的匕首,带着一位残面的老婢,就这样把那些扑朔迷离的过往,连同大雾弥漫的薄府,以及运河上古老的淮安城扔在身后,奔向人生下半场。 在她面前,自己似乎活得太纠结,也太没有底气。 床上的人喉咙里发出艰难的声音。 许青窈过去给他喂水。 看着少年生息淡薄的眉眼,许青窈苦笑,“遇上你们这一家人,真不知前世修了什么孽缘……” 现在他到底是她的嗣子,还是小叔? 命运像网一样,将他们收得越来越紧,她身处其中,简直不知道如何自处,有时候想着,认命算了,到目前为止,这个宅子里发生的桩桩件件,都告诉她,越折腾越悲凉,每个人的因果都错综,每个人的人生都不幸,她好像停在水中央,四面都是烟波浩渺,天地苍茫,然而下一步,她自己也不知道要朝哪儿去了。 许青窈俯下身去,朝床上面无血色的人耳语道:“薄今墨,你快点醒来,你醒来,告诉我,下一步该干什么……” 她坐在床边,捉住他的手,脸上挂着迷茫的微笑,像是在说梦话一样,“如果你能醒来,我就原谅你,我们到建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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